李广华 坐在船头,望着涌动的海水和远处若隐若现的岛屿,我顿时产生一个奇妙的想法:这大大小小的岛礁,会不会原本是一片连绵的群山,有一股力量,先布好阵,再灌进海水,低洼地带被淹没,露出的部分便形成了岛? 我们要去的是距石浦港约四十分钟船程的檀头山岛,上面有个大王宫村。1942年美国飞机轰炸东京,返回时油料耗尽,迫降到海上,飞行员被当地村民救起,事件就发生在大王宫村。 一早出发,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先在象山县城采访,中午匆匆赶到石浦港。此时正值休渔期,港湾里,渔船聚集,有的插着旗帜,系着彩条,三五个连在一起,远远望去,蔚为壮观。船只拥挤的感觉,有点类似于火车站候车室的情形,初步估算有上千只,真无愧于著名渔港。 去岛上,要打“海的”,也就是租船。见到船老大,他告诉我们:“今天风浪大,大王宫村那边属于外海,风急浪高,有危险,船不能到达,要去也只能送到岛子这边的码头,那边自己想办法。到大王村要翻一座山,一个小时左右。”据他讲,大王宫村上有座小庙,原来这里曾有土匪活动。 我们反复跟他强调,不是来旅游的,到那边去采访,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海上行船最怕风浪,船老大们心里最清楚什么情况下能开船,开到哪儿。他态度很坚决,回头问我们还去不去,大家面面相觑。我说:“一定要去!”因为那里是73年前的第一现场。 船老大给每人发一件橘红色救生衣,气氛似乎有些小紧张。船上随意摆放几个小竹凳,有的已缺少靠背横梁。伴随着马达的“哒哒”声和一股浓烈的柴油烟味儿,船掉头,朝石浦港外开去。 浓烟尚未散尽,同去的出镜女记者便脸色蜡黄,晕倒在船舱里。见此情景,我也心里打鼓,毕竟也曾有过多次采访路途晕车呕吐的经历,后来听说晕船比晕车还厉害,心里未免担忧起来。 离岸越远,风浪越大,海水不时拍打着船体,水花溅起两三米高,斜落进敞开朝天的船舱,打湿了衣服,蓬乱了头发,模糊了眼镜。尽管如此,内心还是有股热情在涌动,我知道那是进入采访状态的一种冲动,多年来,每遇类似的情形,总会到来,有点像战士冲锋陷阵时的感觉。这时,内心隐约会想起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一位国外摄影前辈说过的一句话:“你没有拍到理想的照片,是因为你离现场还不够近。” 约十年前,在一次采访中,听说石浦渔民,当年营救过美国飞行员,后来有个老太太被美国邀请去,与当年营救的大兵相见。那次因另有任务,不便采访,所以没有深入了解,但事情一直挂记着。 小船被浪打得摇摇晃晃,雨斜着飘落,让人内心有种忧郁感,如此费力,能否到达大王宫村呢? 靠上檀头山码头,一问,去村里没有车,要步行过去。大王宫村原有300多户村民,1000多口人,由于供电供水等种种不便,村子整体搬迁出岛,现在无人居住,只开办一家农家乐,搞旅游接待。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困在码头犹如心里长草,如何去大王宫成了问题。大家闷声不响,静静地等待。陪同我们的当地报道员老陈,本以为船会直接到达的,事已至此,只好焦急地在角落里打电话。约一刻钟左右,老陈的电话终于打通了,风力发电站有辆皮卡,可以过来送我们。 皮卡驾驶室有限的座位让给特殊需要者,我们五个抢着上了车后厢。山路仅能容一部车子,开始还好,有段水泥路,但没多远便成了砂石路。路虽小,可上山还是讲究的,有一段修成“之”字形,车需要先开过去,再掉头朝另一个方向攀爬,这情形,只有在国家上等级的公路上才见到过。山路荒芜,两边疯长着芦苇,足足有两三米高,粗大的叶子和毛茸茸的芦花,伸向路间。车子开得飞快,芦苇和两边的树枝,不时迎面袭来,抽打在脸上,我们只好半蹲猫腰,躲避迎面而来的障碍。 坐皮卡,不比大卡车。高大的卡车,驾驶室可以阻挡前面的风和障碍物,人能充分站立。而皮卡低矮,人站起来,要高出车厢一大截,扶手刚过膝,低得吃不上劲,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蹲下来空间有限,五个人几乎占满了车厢,伸脚都困难。 颠簸一阵,车子驶进大王宫村。找到两位开农家乐的村民,一个66岁,一个62岁,两人都是当年营救者的后代,从小听老人讲当年营救的故事,他们热情地给我们介绍,但因年代久远,有些事,也讲不太清楚。他们听前辈们讲,自己也讲,救助美国飞行员的故事,一讲就是73年。一位阿姨告诉我们,当年,她父亲还送给美国飞行员一个棉袄呢。他俩带我们找到当年美国人躲藏的赵小宝家养羊养猪的小石圈,又登到山坡上,指认飞机降落的具体地点。 1942年4月17日,美国欲实施“东京上空30秒行动”,美军的大黄蜂号航母悄悄靠近日本,怎奈行动被日本侦察船发现,日船发出预警电报,却被美国截获,行动只好提前。航母上的空军上校杜利特尔,命令16架B-25型远程轰炸机马上起飞,执行轰炸任务,而此时比原计划远出200海里,投弹后,飞机燃料均耗尽,无法着陆到机场,飞行员只好弃机跳伞,除一架降到境外,其余均降落在中国的东南沿海地区。 落到大王宫外海的5名飞行员,悄悄游上岸,躲在赵小宝家养羊养猪的小石圈里,赵小宝夫妇发现是几名蓝眼睛、高鼻梁的外国人,出于正义和同情,夫妻俩和几位村民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给他们做饭吃,还换上干爽的衣服。开始,村民给他们食物,美国人不敢吃。村民只好演示给他们,中国人吃一口,美国人才跟着吃一口。赵小宝还将他们请到新婚不久的房间,让出婚床,让几位陌生的外国人休息,还将丈夫新婚的棉衣和父亲的衣服送给他们替换。 语言虽然不通,但大家都有个共同的目的———抗日!为感谢大王宫村民的救命之恩,飞行员拿出身上仅存的两个指南针、一支钢笔和一块手表送给村民。 这一切都是在保密状态下,悄悄进行的,因为不远处的海面上,日军已经建立起封锁线,舰船不断地在游弋,情况十分危险。美国人在赵小宝家度过一天多。夜里,赵小宝的丈夫麻良水借条小船,和另一名村民,偷偷地将5名飞行员送到对面的大山里,与接应他们的人汇合。怕出声音,他还用卤水和肥皂水涂抹在船桨和船接触的地方。 50年后,赵小宝受邀到美国去,当年她营救的飞行员爱德华一见面,便和她热烈拥抱。赵小宝对爱德华说:“你的鼻子还那么大,我一眼就认出你了。”对方也风趣地回应:“你还是那么瘦,和当年一样,我也一眼就认出你了。”老人受到英雄般的接待,布什总统专门发来贺信:“向执行那次历史性轰炸任务的幸存者和拯救、保护我们坠落飞行员的中国公民致以特别的敬意。”赵小宝两次受邀去美国,并被授予美国明尼苏达州和罗彻斯特市“荣誉公民”和“人类服务杰出奖”。 救助的故事是感人的,遗憾的是赵小宝已于6年前离世,当年救助的几位村民也均已过世,大王宫村现已空无一人,抗战期间,两国人民共同谱写的抗日、爱心营救的一段往事,已铭刻在海岛的礁石上,深深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返回码头时,雨越下越大,皮卡后厢已找不到可以避雨的地方,我们只好逆风撑伞遮挡,个个成了落汤鸡。有同事说:“这恐怕是最接地气的一次采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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