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6版:四明笔谭 上一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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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09月11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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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 婆

张存

  【生活杂记】

  蕾婆九十岁了。牙好,胃口好,声音清脆、亮堂。

  蕾婆每天下楼去,为丈夫取报纸,买早点,顺便打扫一下周边的卫生。她的居所,简陋又极为洁净。每一处都透着温馨。墙上挂着几幅蒋老先生的字画,浓浓的书卷气弥漫着客厅的每一个角落,那种气息,舒心得使人无以言表。

  蕾婆说她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地、桌、椅、台,扫扫擦擦,来来回回,那些物件,浸润着她的情爱,她的守护,她对生活的向往和美好的渴望。

  蕾婆不同于一般在市井中的老人。可怜的我,竟然没有合适的词汇,来确切地描述她的不同。要是“大家闺秀”能勉强一用的话,也只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其他就再也想不到什么了。

  蕾婆的祖先是贵族,血统的影响对她是一辈子的事情。她爱追星。年轻的时候,烫发、穿高跟鞋、看话剧、跳爵士舞,要不是丈夫受难,“文革”之劫,将原有的平静打乱,使她落入市井,或许生活就不是如今的模样。

  蕾婆的舞跳得极好。到了八十岁年纪,还会下舞池跳上一曲,看的年轻姑娘小伙在边上发呆。他们的眼神中,除了无比的惊讶,还是惊讶。可这对于蕾婆而言,简直就是小儿科了。

  我还记得初见蕾婆时的情景。她穿一件碎花的棉袄,手腕上戴着一只小巧的表,头发似乎染过了,褐色的,气色红润,一双漂亮的眼睛,炯炯有神。她将我们迎进屋,轻笑着,气度不凡。我那天和两位老人的合影,站在中间的我,傻傻地笑着。二老的笑却是恬静的,一副淡定从容的神态,那是生命沉淀下来的仪容和态度。时光流逝,这张照片,静静地躺在书页中,有五年了。五年的时光,我的快乐和无限的敬意,我的小小的进步和满足,都开始于这张寻常的照片。

  我要是去,到了门口,每次都大声地喊“外婆、外婆、外婆”。她听到了,会在屋里回应:来了,来了,来了。每次都这样,无拘无束。

  我进去,很自然地落座,和蒋老谈古论今,和蕾婆聊陈年旧事,其乐融融,意趣盎然。蕾婆的眼睛有点怕光,看电视,会戴一副墨镜,悠闲地坐在沙发上,一边是手机,一边是小本子,里面记录着朋友的电话,都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和二老聊天,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每一次,都是很不情愿,很不情愿地起身,说着离别的话语。蕾婆有时会说:“再坐一会吧,时间还早。”我狠狠心,还是走了。到了门口,他们关了门,我才轻轻地叹一口气。

  蕾婆九十岁的生日派对到来了,我不能去了。蕾婆打来电话:“你要来喔。”“外婆,我上班。”“那怎么办,叫人顶一下可以吗?”“我尽力,可能有难处。”我犹豫,和自己的内心抗争,说话不是很自然。我很难过。

  还有一天,就是生日。我不能去了。蕾婆打来电话:“我是外婆。”“外婆……哦……”“呵呵。你要来喔。外婆九十岁生日,你要来啊。九十岁只有一次,或许……”“外婆,外婆。”我想到了我的外婆,和她在老年公寓前照了张相片。她的手上捧着我带去的苹果和一朵玫瑰。我开怀地笑,她恬静地笑,脸像极了手中的苹果,散发着淡雅的馨香。这是美丽的瞬间,此生难再。拿着话筒的我,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啪哒啪哒往下掉。我已经想好了,无论再难,也要去参加这次蕾婆的生日。有些遗憾是无法弥补的。

  我没有任何的礼物。我带去了一颗心,那里有我满满的爱和祝福。

  那天的聚会,来了许多宁波书画界的前辈和同好。蕾婆和蒋老坐在主桌的位置。蕾婆穿一件玫红的衬衣,外面是镂空的披肩,摇着檀香扇,向来宾颔首示意。看上去哪是九十岁的老人,分明是出嫁时的模样,光鲜得很。

  祝寿的时刻到来了。蕾婆手持斯德克,向着舞台走去。那“咚咚咚”的敲击声,分明就是美妙的伴奏,恰到好处。

  她向来宾鞠躬,示谢。“我从一岁到二十五岁,是幸福的时光。二十五岁之后,老先生进去了……我的生活失去了色彩……现在又上来了……”她不停地舞动着手,上去又落下,似乎彩蝶翩翩飞。

  我拿着相机,坐在台阶上,为她摄像。唱生日歌时,她吹蛋糕上的蜡烛。下来时,她问我:“小张存,外婆讲得好吗?”我给了她一个拥抱,她咯咯咯地笑。

  去看望蕾婆,是我最为快乐的时光。蕾婆饶有兴趣地讲一些旧事,跑街的包玉刚,开咖啡馆的唐爱陆,一边讲还一边演,惟妙惟肖,叫人忍俊不禁。有几天没去,蕾婆见了,总会说:“就知道你不是在写作,就是出去采访了。有什么新闻,说来听听。”于是,我就坐下来,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我发现,她知道的,居然比我还多呢。

  我想她的时候,就过去坐坐,听她说说话,听她叫我的名字,听她絮絮叨叨的数落,那些话语,我特别地受用,总想着要是时间能停留在那一刻,该有多好。

  年初的时候,她为了陪伴远道而来的王玉玲(张灵甫的妻子)受了寒,得了一场病,身子很虚弱。我心里担心,嘴上却成了这样的话:“外婆,五月一过,你就鲜亮如初了。”倒也真给我说着了。这里有蕾婆对蒋公的依恋和不舍,这是一剂天下最好的药。

  在中秋的书画笔会上,我见到蕾婆。她的身旁坐着一位小姑娘。我走过去,问那位姑娘:“知道老太太多大年纪了吗?”

  “知道,她告诉我有九十岁了。”

  “有九十岁了。怎么可能。在我眼中,她才十九岁哦。”

  “十九岁?”姑娘直愣愣地看我。

  “她的心里住着一位少女,永远是最初的模样。”

  蕾婆咧嘴,冲我说:“滑头。”

  蕾婆九十岁了,她有着漂亮的外表,有着苦难的经历,有着师者的气度,她叫徐敏蕾。蕾婆给我的感觉就是一朵聪明而未开放的花。她的丈夫,一百岁了,叫蒋思豫。花烛夫妻同到老,真是好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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