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存 【思想散墨】 1988年,我中考落榜了,整天恍恍惚惚。 “去普陀山走走吧。”父亲说,“那里的风景不错。”我斜斜地瞅他,眼中一片迷茫。 盛夏,烈日当空,碧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我去了普陀山。 眼望着翻腾的海水,我的心情该如何来形容呢?失落,忧郁,惆怅,悲伤,低迷,五味杂陈,觉得前途渺茫,人生不济,或许这还都是少年的情怀吧。要是如今回想,也许又是另一番况味。 保存有一张站在“海天佛国”牌楼前的照片,人瘦得跟猴似的,穿一件体恤,竟显得松垮,没有形状地耷拉着,一双布鞋撑着两条竹竿似的腿,脸上的笑有点牵强,“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现在再来品味辛弃疾词中的句子,当年的自己,分明是做作得很。 一个人的成长,总是有许多的选择,走弯路无疑也是其中之一。我曾经固执地认为,走弯路并不见得是坏事,有人认为这是在浪费光阴,其实没有一段光阴是浪费的,总会给人留下烙印。每一个人的成长,要是千篇一律,那会是多么无趣。当一个人从弯路转到正轨的时候,他的心灵必定已经受了洗涤,变得通透而开阔。那该是怎样的惊喜? 那天,我经过一座寺院,前方的莲花池中,绿的叶子红的花瓣碧的池水,相映成趣,一派葱茏蓬勃的景象。转身时,抬头相望,“普济禅寺”四个鎏金大字映入眼帘。这座始建于唐代的寺院,其前身就是“不肯去观音院”。 这样清净而充满诗意的地方,观音不愿移足,何况我这凡夫俗子。我轻步迈进了寺院大门,香烟袅袅,弥漫于每一个角落。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了香的味道,这种味道一直会钻到心里去,使得心上的皱褶慢慢地被熨平,变得安谧。我喜欢在看书或写作时,点上一盘朋友送我的沉香,那种感觉飘飘欲仙,无法用文字形容。 离普济禅寺不远,东海岸边的角落,有一个涯洞,貌不惊人,洞口崖壁间写有“潮音洞”三字,为1699年清康熙帝所书。 我无心久留于此,朝前去佛顶山,香云路的香道是必经之路。 这条清光绪三十年修砌的石阶,共1087级。每年的三大香会期,善男信女都从这条香道三步一拜上佛顶山朝圣。当时的我年轻气盛,还无法拥有这份虔诚,倒是路两旁的参天古树,给了我一份清凉的心境。 走到半路,我没有继续,却原路而返,与慧济寺和法雨寺失之交臂,倒也不觉可惜,心想以后时日尚多,不在乎一时的错过。 当我走到普济禅寺的时候,停下脚步,眼前又出现了满池的莲花。 “小施主,为何事烦忧?”我正望着莲花出神,一句询问从我的耳边飘过。 我定了定神,转过脸,见一老僧,慈眉善目。 未曾有丝毫的犹豫,我就向他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心事。 老僧听完,微微一笑,双手合十:“小施主,莫为一时的错过烦恼,你有善根,日后必有贵人相助。” 我对于他的宽慰之语,心存感激,心想:或许,我和普陀山有缘。 离开普陀山,我内心似乎有了一点点的亮光,人也精神了一些,不再是去时那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从懵懂到成熟,该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我又可以去读书了。那是父亲做的一个艰难的决定,用一笔不菲的赞助费换来的。对于父亲,我能说什么呢?说普陀山的风景还是内心的不安和愧疚?似乎一切都是多余。我的生活,依然不紧不慢,却分明已经在变化之中,只是当时无从察觉而已。 若干年后,我开始了写作,用手中的笔来宣泄心中的喜怒哀乐。我由写作而认识了许多具有传奇色彩的老人,书法家蒋思豫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他学识渊博又不求闻达,而且在书法上有独到之处,他的于体书法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令人惊叹。他与我谈起书法的起承转合,来龙去脉,意趣盎然。我也渐渐地对书法产生了兴趣。 记不清是哪一次聊天,蒋老与我谈到了普陀山,那里的鼻祖梅福和一些景点的典故。赵孟頫、屠隆、董其昌、袁枚等古代书画家、戏曲家、文学家、诗人,都曾在那里留下许多笔墨痕迹。突然,他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你知道倪竹青先生吗?” “不知道。”我茫然地摇头。 “他是一个我所敬佩的人。” 关于倪竹青的话题,蒋老没有深谈下去。 不久,我去舟山定海的小沙镇采风,并且参观了著名作家三毛的祖居。在那座老宅正门挂有一块匾额,上书“三毛祖居”四个大字,落款为竹青,笔力浑厚遒劲,入木三分,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竹青难道是倪竹青?那里的讲解员证实了我的猜测,心中不免窃喜。 倪竹青先生1920年生于定海,1934年在舟山中学肄业。十七岁开始在中学教书。他自幼喜爱书法,三十年前,他移居普陀沈家门。九十岁华诞时举办了个人书展,并获得德艺双馨的荣誉。 他有一枚“生长定海终老普陀”的闲章,可见他对普陀情有独钟。作为舟山书协的副主席,他曾为普陀山的文化交流,留下过许多墨宝,可见他对于普陀山,有着一段割舍不断的深情。 我在一篇写蒋思豫的文稿中,将自己所知道的倪竹青融合在文中,蒋老见了频频颔首且发出朗朗笑声,甚为满意。拙文发表后,我就想到给倪竹青先生寄一份,还备了一封短信,冒昧地求他一幅墨宝。我将地址写了舟山书法协会,心里总惴惴不安,惟恐他不能收到。果然,许多日子过去了,还是没有音讯,就渐渐地将此事淡忘了。 一个平常的日子,没有任何的征兆,我去取报纸。打开信箱,有一封信,卧在报上。我拿出来,一看,下写舟山普陀区沈家门倪字样。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撕开封口,展读来信。真是倪竹青先生的信。还是用毛笔写就,每一个字,都如此精到。我无法相信,这是出自九十高龄老人的手,简直太神奇了。信的大意是:寄去的报纸收到了,十分惭愧。蒋思豫先生高风亮节,才是学习的楷模。如今我眼力不济,写不好字了,但是会寄一幅来,多多指正云云。我是边上楼梯边读信,不禁喜笑颜开,连脚也迈不开了。 没多久,他的墨宝就寄到了,是一首陶渊明的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眼望着这幅笔力劲奇的墨宝,我内心溢满了喜悦。 我们相互间开始了通信。在他的文字中,我感受到了他虚怀若谷不求闻达的襟怀,不由想到“仙风道骨今谁有”的诗句。我想他的情怀,定然来自普陀山的古木苍松,滔滔东海,悠悠寺院和脉脉莲池。不然,哪得“生长定海终老普陀”的从容? 与倪竹青先生的相识,似乎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就如同我认同三毛的那句话:我最满意作品,还是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生,它是没有文字的。 二十来年这一路而行,磕磕绊绊,沧海桑田,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我的父亲、妻子、朋友、长辈、编辑、读者,以及我所写过的一些人物,他们如春风细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以宽广的胸襟和气度,无私的包容与接纳,影响着我,让我渐渐读懂“心静者高;心和者仁;心慈者深;心慧者安”这句佛语的寓意。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二十多年前老僧的话语,犹在耳畔,回望那走过的路,感慨良多,心存谢意。那老僧可否安好? 普陀山还在那里,似乎亘古不变。尘世间,有苦酒必有琼浆,品过尝过,醉过醒过,放下和舍弃,所失所得,已有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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