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 石

　　【乡土情怀】

　　植物都有自己的气息，就像人各有自己的味道一样。掐一茎草，沁出的每滴汁液里都蕴含草的腥味；盛一碗新米饭在手，晶莹饭粒儿散发的缕缕绕鼻饭香，让人没动筷已胃口大开；花开时节，满天芳香的密码，引诱你的嗅觉去破译、解读。

　　跟人一样，大多数植物的气息是令人愉悦的，也有部分让人闻之掩鼻。就我所知，有一种树，不但花香，连叶、枝、干、根，全株皆蕴有一股独特清香味儿，它是樟。

　　樟树繁茂，华美，四季常青，亭亭如盖。让人意外的是，樟花竟细繁如沙，如絮，与母本极不贴合。很少有人会在一棵樟下驻足，抬头，看樟花；或者反过来，没有人会为看樟花而驻足。

　　不过，我曾多次在樟下停留，仰脖，却意不在花，而在香。

　　人间四五月，樟叶新旧交替，樟花氤氲，樟香满天，就跟晚秋时节桂香一样。樟新叶萌发，散发的气息，令空气中有缕缕清新味儿飘逸，感觉像用洁净揩布抹了把灰蒙的玻璃。随后是樟花。我始终无法相信这样一件事实，那弥漫于空气中，风一样抚拂、宜人的香，会是樟花散发的。我仰着脖，想要努力瞅清，这芳香弥漫的樟花长树上的模样。但是每次都是徒劳。且不说我眼神不好，那花长在樟伟岸高茂的树冠上，再好的视力也只能看到绿雾雾一片。向上看不清，只好转而向下，蹲下去，捡拾樟凋落的花絮，一睹其真面目。于是越发怀疑，这细碎如虱、三分之一米粒大小、毫无花模样的浅绿黄褐色小花，竟有如此之香！把它碾成粉，撒满天空，估计也达不到“满天香”的效果。

　　有种说法，漂亮的花大多不香，愈香的花往往愈不起眼。这在樟身上得到印证：樟香清馨、纯粹，富有春的清新与湿润；樟花却细小繁碎，几乎不能视同花；色泽也乏善可陈，生鲜时浅绿，与春日嫩叶混杂一起，视觉上几乎感觉不到其存在，谢了淡黄、浅褐。但是，恰恰是这种似花非花的花，于每年仲春，芳泽人间，香满天宇，让人的嗅觉为之倾倒。

　　樟的果实亦不起眼，鱼眼状，乌黑溜圆，饱含浆汁，鸟儿喜欢，秋后果熟时节，成群的白头翁、乌鸫等鸟儿翔集于樟上，啼鸣、嬉戏、啄食。鸟儿爱食不见得人能吃，但樟子儿香却是事实，捡一个，捻破了，黑色浆汁里有股清苦鲜香味儿。干樟子儿还是味中药，气香、味辛辣，具散寒祛湿、行气止痛功效，治吐泻、胃寒腹痛、脚气肿毒等症。此外，樟的枝、干、根和叶皆清香馥郁，用于防虫、防蛀、防霉的天然樟脑丸，就是从樟整株提炼的；也可用于制药、做香料等，医药上用作强心药。

　　樟木是我国传统名贵木材，因能散发独特的芳香味，经年不衰，具有防虫防蛀、驱霉隔潮功能，因而古代常被用来雕刻佛像和打造藏书的橱柜。在浙东沿海，有女儿人家，都要极早准备一套樟木箱柜，作为女儿成家的嫁妆。自栽或购的樟木，请来木匠师傅，用大锯剖成相应的板材，隔片堆搁成多边形于庇荫处晾干待用。锯板时，截段的樟木固定好，一个师傅蹲树上，一个师傅坐地下，上下齐心运锯，锯齿带出的锯末水一样一瓢瓢散落下来，股股扑鼻干爽的浓香雾一样弥漫开来。这香比樟花浓烈、醇厚，仿佛打开一坛百年陈酿，提神醒脑，闻着都让人沉醉。当然，没有樟木，用松木、杉木或一般杂木打制嫁妆也未尝不可，但品位上已低了一等，做父母的再手紧也要为女儿置备一套，求个心定。

　　樟淳朴、安静、踏实，它没有张扬的叶、鲜靓的花，但是一棵树栽下去，年年奉出缕缕宜人的香，不几年就会展现一片蓬勃的绿荫。在南方，只要没招致斫伐之祸，数百几千龄的古樟存量可观，依然青葱蓊郁，巍然如华盖，馨荫久远。２０１０年在福建泉州，一段在地下沉睡了三五百年的古樟被挖掘出来，不仅没有腐烂，竟还散发着阵阵幽香。

　　樟有大德，德馨所以历千古而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