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散墨】 岑燮钧 我出生的村子,离镇上有三四里路。 我念的是村小。学校不大,一个年级一个班。同学都是村前村后的玩伴,老师大多是村里人。母亲去地头了,就会到教室窗口来塞钥匙,告诉我外面晒着棉花,放学别忘了收,带好弟弟,烧好晚饭。老师不以为怪,甚至会停课笑笑,向母亲点个头。 多年之后,妻子说她读小学时,经常上台去唱歌,去看电影,甚至举着纸旗到大街上去喊计划生育的口号。我很诧异,为什么我一样都没经历过呢?妻子说,那是因为你们是村小,我们是中心校啊。 没想到,相隔三四里,竟然如此不一样。 我到现在,没有一点才艺,这除了天生愚笨,似乎也与村小有点关系。印象中,我们没有正儿八经上过体艺课,班主任语数包班,学校也从来没有搞过运动会、文艺会演什么的。琴棋书画,是我所不知道的。 后来,我到县城去读高中,更发现自己是瘪三。 只是,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当年读书一般,分到乡下,连镇上的人都不是,更遑论北上广了。但是,对城里的向往,有意无意总会有的,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罢了。后来,能傍上县城,纯属偶然。那是因为我们镇紧邻县城,就在那里买了房子,才算混进了城里。 其实,县城的命运,同我一样。这个小城,原先并非县城。它的改变,全赖县治的搬迁和县境的重划。我常常想,如果当初县治不搬迁到这里来,它能有今天的规模和繁华吗?要知道,老县城可是有千年的历史,出过许多名人,有县衙、孔庙、校士馆,就仿佛书香门第,透着贵气和书卷气。但是,在重划中,她被遗弃了,甚至划出了新县境;而新县城,原是邻县的一户普通人家,或许稍微殷实点,但从未头戴珠冠、身披锦绣,只是因为是县治了,就仿佛受了诰封,该有的慢慢都有了,甚至后来居上,超过了她的前任。一个城的命运,就这样被改变了。 但是,它毕竟是新贵,就那么点底子。我读高中时,它也只是一个镇的模样,骑自行车横穿,要不了多少时间。也曾学城市,开通了一路绕镇的公交,结果坐的人寥寥,不了了之。它的发达,是近一二十年的事,因为得风气之先,像大饼发酵一样,一下子膨胀开来,以至于要吞噬邻镇了。这使得我有了傍上它的机会,若是按照老县境来,离县城有三四十里,我这辈子就休想做城里人了。 好在,人和城,一样的出身,谁嫌弃谁呢? 虽然,于大上海来说,大家都是乡下人。但是,毕竟县城也是城。我住在村里时,连散步的地方都没有,每户人家的后门口,散满了饭粒和臭气,苍蝇到处飞,狗屎遍地是。而城里,楼宇一天比一天高,轿车一天比一天多,从城东到城西,从城南到城北,到处是车流,黑夜如白昼。高架横空出世,进城的人抬头惊诧;公园清新,仿佛还原一个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源。而我,有时站在窗前,看楼下一路路的公交车通向我们来时的路,不免感慨万端。当乡下人还在打听新造的森林公园在哪里时,我们已经天天在散步了。当网上还在争论高架是否烂尾时,我亲眼见证了它的进程,实地体验了它的气贯长虹。这种优越感,自然而然就产生了。虽然我知道,这似乎有点小人得志、暴发户翻身的味道。 其实,我于县城,也只是爱它的一角。那就是,它有着连接大都市的触须,有些东西尽管姗姗来迟,总还是会到达。而于乡村而言,则很可能永远在路上。比如一本学术书,大概是不会下乡的;比如看大片,不上城就很难,因为好些小镇,根本就没有影剧院。而县城,却是五脏俱全:它有着规模宏大的体育场,尽管一年难得有一回大赛;它有着装饰华美的大剧院,虽然正规剧团下来演出也不多。但是,毕竟你见识过了,亲历了万人云集的高潮,体验了美轮美奂的幻境。同样的,在县城的公园里,可以经常看见人们在跳舞唱戏文,有时,我就傻傻地看上半天,直站得两腿发酸。有一回,一个台湾的昆剧团来交流演出,小剧场里乌压压地住满了人。他们也许并不懂这古老的水磨调,但即便是附庸风雅吧,也是好的。在乡下,除了红白喜事,你还见过村人的吹拉弹唱吗? 乡村的衰落,是从精神的荒芜开始的。 古人说,大隐隐于野。然而,“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却也让人深感寂寞。在乡村,一个诗人,你要找一个可以聊天的人,不能不说是一件难事。所以,王绩只能是“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古人总“患无硕师名人与游”,一个乡下小子,我也有这样的焦虑。“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我常常骑车到县城去。有一回,绕着巍峨的文昌阁,嗟叹再三。好在,县城里偶或会有大人物“下凡”,这些年来,我就见过莫言、贾平凹、苏童、刘震云……有的还合了影签了字。倒不是说,我沾了光就了不得了,而是说,我领受了他们的气场,分享了他们的智慧。当然,这样的风流人物,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更多时候,是与自己一样的朋友交往,与他们说说看过的书,谈谈文章的得失。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古人说,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人是活在朋友群中的,谁也不可能遗世独立。县城里,虽说不上人文荟萃,却总有那么几个人,是可以和你喝一杯,说得上话的———这也就够了。 自然,县城之上还有府城、省城,乃至大都市,虽说人往高处走,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去得了的。 那么,就只能在县城的文昌阁上,把酒临风,极目四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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