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枫 老蒋是我的好友,一个看着纤巧细弱,其实大大咧咧的女子。别看老蒋从前画国画,如今做设计,平时却是个能徒手开西瓜的豪迈女汉子。 就像有些作家不喜欢称自己是作家,而仅仅谦逊地要一个“书写者”的名号那样,老蒋从来不说自己是画家。她扭扭捏捏:“我就是一个画画的,一个绘者”。但如今,她颓丧而落寞地表示:“有年头没拿真正的羊毫画笔了,真是连绘者也算不上了!” 说实话,有时候一笔一画辛苦绘画,追求艺术的,还没有“咔嚓咔嚓”快意拍照的赚的钱多。老蒋几年以前出于“为稻粱谋”的目的,万般无奈地改行当了服装设计师。那以后我看她身上的行头是一天比一天花哨、古怪、新潮,但人似乎就没有从前那么快活了。而我要是问她:“你就真不画了,那么多年的‘幼功’就不要了,就真的忍心这么荒废了?”她总会略有所思,定一定后回复我:“纯粹靠画那种古典的人物工笔,我真的过不上今天这样的生活。商业社会,我这个俗人也只能庸俗掉了。而我也不愿意去画那种纯机械运动似的酒店装饰画么,那根本不是创作。”说到此,老蒋的眉头掠过一丝罕见的幽怨。这么多年朋友不是白当的,我知道,这抹表情的背后有她对绘画曾经沧海的深刻感情。 多年以前,在我的恳求下,她曾给我绘过一幅工笔“增寿救度佛母”像。也即观世音的化身“白度母”。那是画在布上的着色工笔画,极费心思,也极见功力。这以后,我也常半作真半玩笑地“撺掇”她再给画一幅,甚至主动退而求其次:“再给我画一幅吧,就白描,不着色!”她不响,却也不拒绝,似乎在考虑什么。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必定是转了话题的。我知她是故意的。也许她是想起了当年学画的时光,心里难过吧。于是我也只能知趣地不再提这一茬了。 老蒋的那点小情绪,我时时记挂在心头。一次我在网上发现了国画大师王叔晖一套八本的古典连环画珍藏集,觉得她见了一定欢喜,就订了两套,一套直接快递给老蒋。本以为就她这性格,隔天保准会给我来电话,想不到老蒋这回沉默了好几天。后来还是我打电话过去时,她才慢条斯理地提起:“那套连环画挺好的,谢谢你啊!”说这话时,她的语气真诚却也优柔,似有心事。 我知道老蒋从小学画画比别人艰难。因家境不好,支持女儿的父母是借了债供她学画的。她小时候也是真心喜欢绘画。考美院那会儿,灵魂出窍一般用功地画。那时候可能也是年轻吧,竟也并不觉得怎么累,还越画越起劲。我想,当你真正喜爱某门艺术的时候,为它辛苦,也是一种莫大享受了。可惜后来…… 那天,我请老蒋一起喝茶。和往常一样,两人先是没心没肺、嘻嘻哈哈说了很多别的事。然后自然像是避不开一样地,就提到了绘画。她的面色就此不自觉地凝重起来。手里将不锈钢小汤匙伸在咖啡杯中一下一下地转着圈。我说你即便是将画画当成业余爱好,也可偶尔提提笔呀!就算是怡情养性了呗!她叹口气,说:“不是不愿意画,是禁不住画着画着就觉得挺对不起自己的。吃辛吃苦,当年几乎是整个人浸在水墨中啊,可学了那么多年,结果还不是功亏一篑,有头无尾。”我劝慰道“这也不是你情愿的,我看你床底下那一大箱一大箱的画册画本,到底还是舍不得丢不是?”说完这句话,我抬了一下头,看见老蒋眼中有明显的泪意。 她也不掩饰,用纸巾抑了下眼角,并没有就此打住话头:“知道吗,我一直在琢磨你说过的那句话,我难道真的就这样废了自己小时候那么多年的努力?其实,我发现事情远比你说的还要可怕!我怕,我怕我再不画的话,总有一天我废掉的不只是我一手作画的本事,还有我对画的那颗心……” 我和她都沉默了。不知还要说什么,还能说什么。虽然静得很尴尬,总算是喝完了茶。她抬头对我笑了笑:“你刚才说是你请客的咯,那你买单。”我被她逗乐了。 从茶楼出来,她凑到我耳朵边:“我最近有空,帮你画幅仕女图怎么样?”我大惊复大喜:“好呀,恩,那我要一幅林黛玉”。她点头,然后冲我挥手、告别。而我终于又忍不住回头,冲她喊:“好好画,别忘了帮我把林黛玉画成王文娟的样子哦!”她这下笑得都有些弯腰了,同样大声又有些夸张地回应了两个字:“遵———命———”。 朦胧夜色下,我一个人步行回家。想象着那家伙红袖素手调丹青的样子,就觉得真美好啊!那才是我认识且从内心里欣赏的那个绘者老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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