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情怀】 余一卒 韩岭,如同一颗弃子,遗落在青山绿水间。我执意选了黄昏,缓缓穿过湖畔迷蒙的红花绿树,如同造访一个梦境,切近,又邈远。 古村背山面湖,一条溪流贯村而过,溪前溪后两条街。一棵巨大的洋槐矗立在水口,云冠如华盖,树影婆娑。粗实的枝丫偃卧在水面上,仿佛掬水照镜,容颜沧桑,往事随风。也许,新朋旧友曾在这儿执手话别,道不尽的珍重和祈望;也许,也在树下,妻儿翘首以盼,湖上风急浪恶,一叶扁舟,如何安然归棹?路人歇脚,老者话旧,大概都在这树下吧。我看到满地的石构件,各色础石、石梁,或者界石和门当……如果真是梦,也是拆解了的,破碎的,“佳城绕水横”,下联是什么?“源远流自长”,桥联吧?上联呢?“风月为知己”,哦,我仿佛看见一个读书人颔首吟哦,拈花微笑,他的想象里,应该也有一个梦境…… 河埠头废弛颓败,一块完好的石磨作了踏脚石,仿佛一叶沉重的荷。黄昏里浣衣的女子去哪了?清晰而落寞的捣衣声又消散在何处呢?一叶小舟静静地泊着,缆扣锈蚀,舷舱也青苔斑驳,兀自载沉载浮———鱼鹰也飞出梦境之外了吧? 一道石梁贴着水面横跨两岸。对岸是一片废墟,几堵断垣残壁,一根摇摇欲坠的烟囱突兀耸峙,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藤蔓和蒿草肆意侵蚀着废墟,也侵蚀了我的想象。吱呀一声,正对石桥的门洞里走出一个老妇,狐疑地看我一眼,收起晾晒的衣裤。她的背后是一株老石榴,枝叶葳蕤,缀满绯红的繁花,探过斑驳的院墙,又洇染到沉淀着山光云影的溪流中,顾盼生姿。毗连的屋舍一齐倒映在水面上,颓败的屋脊和檐角,残缺的“花窗”,还有墙缝里迎风摇曳的蒿草,影影绰绰,幻化成一幅水墨淋漓的长卷,铺展过去,铺展过去,消失在远处晚起的山岚里…… 石板路游弋在房前屋后,诱引着我的脚步,似乎每一个步伐都可能踏碎一个梦境。石库门紧闭,门扣静默。我不想从门缝里窥探什么。石阶旁的彩釉陶盆里只有干裂的泥土。墙很高,窗也很高,窗子里没有声息,没有笑声,没有哭声,连咳嗽的声响也没有。墙角的溪沟里还有一线水流,同样无声无息,檐角上的天空渐渐黯淡下去,偶尔一只晚归的鸟,不知道落在哪处巢里,又会做怎样的梦…… ———几乎没有人。 寂寞长街,错落的檐角上是纠结如破网的电线,仿佛昭示着一个纷乱的世代,和一个纷扰的梦境。一辆拖拉机车正倒进一个门楼,四根石柱被镶嵌在红褐色的陶瓷墙砖中间,这儿原本该耸立一幢雕饰精美的牌坊,上面镌刻着“孝悌流芳”或者“及第荣光”之类的横额。此时,司机探出车窗,扯开嗓子呵斥着,一脸暴怒。然而,机车的轰鸣淹没了他。旁边还有一个小门楼,砖额没有了,是松茂竹苞还是源远流长?门环悬垂,不发出一声轻响。我想我不会贸贸然叩响———无法想像,当启开的门缝里再透出一颗白雪般的头颅,我又会如何讷讷而无以言说? 一条狗远远地望着我,仿佛随时随地都可能吠叫着扑咬过来。它似乎等得不耐烦了,趴下身来,接受老妇人的抚摸。两个老人坐在竹椅上,交谈着,背后的墙上,她们在谈什么?关于孩提时的一个秘密,还是昨晚无法厘清的梦境呢? 在她们的注视下,我走进一条弄堂。弄堂不深,一旁的老宅开着侧门,门口放置着石鼓和石臼。走进去是天井,满是石头构件,还有各色雕花木板,一株海棠正姹紫嫣红。一个老头躺在睡榻里,歪着脑袋,眼镜搭在鼻梁上,打着均匀的鼾,他的梦该是平静而甜美的了。 弄堂尽头是一座石库门,洞开,一眼望见衰朽的屋架和遍地的残砖碎瓦。忽然想起《围城》里的一个镜头,陈道明扮演的方鸿渐走到一个同样破败的门楼前,画外音里蓦然传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转念一想,世事何尝不是一个又一个的“围城”呢?譬如这小小的村落,多少人匆匆离去,他们向往着湖山以外的世界,那儿有通衢大道,有灯红酒绿,哪怕金融海啸也是新鲜的。又有多少人却折返来关顾这里,看绿水青山,看白云苍狗,在喟叹里平复心情,在麻木里苏醒沉思。我想我就是这样的。 然而我知道,我打捞不起梦境里的那些青花碎片,搅起沉屑与浮藻,只能更混沌,更茫然罢了。我想看一看广济亭,看一看亭柱上的对联:行行行行行且止;坐坐坐坐坐再走。我一遍遍默念,一次次惶惑自己的断句确凿与否。如果我的记忆没有欺骗我,那亭上还有另一对联语: 两头是路,坐片刻,无分尔我; 四大皆空,吃一盏,各自东西。 可惜了,没有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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