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儿 又是年末了,可惜没有米酒喝。 想当年爷爷在世,年年春节,家中可谓“米酒当道”。客人来了,先以酒酿圆子卧鸡蛋做点心,餐中自然再以米酒待客。那餐桌上的许多菜肴,也多和米酒缸有关:糟带鱼、糟鸡肉,搞不好还有糟鸭肉、糟猪肉、糟蛋。记得那时我奶奶还会做一种给我们小孩子吃的甜羹,我在别处未曾尝到过,叫“糟糊”。其实就是把酒糟和一些切成丁的水果放入水中烧开后加糖勾芡做成的,酒香扑鼻,甜香宜人,吃得人晕乎乎满嘴甜津津,那滋味美好得不得了。 不过,要想在过年吃到甜香的米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年初夏,爷爷会在野地里割取一种称之为“辣蓼”的植物茎叶,捣碎取汁,拌以粗米粉制成汤圆大小的粉团,阴凉处晾干,就成为制米酒的“白药”。我在写此文时百度了关于“辣蓼草”的相关知识,百度百科里却丝毫没有提到这种草的此种功能,只在“中国酒业新闻网”中看到了一篇《辣蓼草在传统绍兴酒药中的作用初探》,初步验证了爷爷做米酒所走的路子也是有据可循的。 等到秋末,这些微微带着些酒味、带着些酸味的“白药”就会被拌入煮得软软的米饭中,然后在大大的匾里凉着,直至米饭凉透,被一捧捧、一勺勺轻轻放入或大或小的缸里。爷爷做米酒常常会做一大缸,就是那种被称为“七石缸”的超大号水缸。这只缸,还只能放在他卧室靠近床头的墙角。这种安排,我们的理解是爷爷可以在半夜起来小解的时候舀碗酒喝。但爷爷的解释是,在酒还没做好的时候,方便掌握温度,一探手就能摸到缸的表面。温度太低,哪怕有“白药”帮忙,米饭还是米饭,变不成酒;温度太高,那酒就会变酸,就如老话说的:“酒做勿好,就做醋。”于是,在整个冬天,爷爷奶奶的卧室里,始终有那么股酒香氤氲。 常常,那酒会在动工后的半个月至二十天左右酿成。隆冬的寒夜,晚餐时,爷爷会用那把嶙峋的酒壶温一壶酒,就着那些粗糙的菜肴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然后在奶奶的唠叨声中,在满屋子的酒香中沉沉睡去。这个时候,这个辛苦奔忙一辈子的农民,是那样满足欣慰,所有的忧愁和愤懑都在酒香中化作了虚无和快乐,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兀自幸福着睡去。 我们喜欢观察整个酿酒的过程。最初揭开盖着酒缸的竹匾和棉被,我们看到的仍是贴着缸壁的雪白米饭。其实那时候我们也常常奇怪,奇怪一向节俭的奶奶怎么会同意爷爷浪费那么多白米饭去酿足足一大缸的米酒?要知道平时我们吃饭时掉几颗饭粒子的行为也是奶奶深恶痛绝的,她会责令我们一颗颗捡起来吃掉,她甚至会因为春天的时候我们吃嫩蚕豆去掉那嫩豆皮而责备我们。面对着爷爷这一大缸酿米酒的白米饭,她却从不多说一句。后来我们慢慢懂了:爷爷这样的乡村男子来说,窘迫的家境,艰苦的农活,沉重的家庭负担,生活带给他们的快乐是如此有限;入冬时酿一缸米酒,然后在这样一个长长的农闲时节和家人在暖暖的酒香中共享天伦,这何尝不是一种最高雅的文化?一种最值得推崇的生活境界?现在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似乎仍旧能看到爷爷脸上那被酒香抚慰后舒展的笑意,还有那酡红中透出的深刻的沧桑。当我们再次掀开酒缸的盖子的时候,那饭粒已经渐渐变软变柔,又渐渐有酒液渗出,有酒香飘出。若爷爷心情大好,他就会从酒缸里挖一勺已经变得香甜爽口的酒酿给我们吃。当然,尝了一回那醇香的酒酿,就会让孩子的喉咙里爬出馋虫,于是就有了孩子偷吃酒酿醉在某处,倒害得大人惊慌失措到处寻找的闹剧来。再过些时候,酒酿里会被爷爷加入凉开水,这样盖上盖子,就要静静等待米酒自己变化了。 当爷爷说米酒已经酿好的时候,我们会看到酒缸内,浮着一层白而糯的酒糟,用手指轻轻按按,指尖会轻陷进去。把手指拔出来咂一咂,甜、酸、微涩的酒味就会遍布舌蕾。我们不喜欢那种味道,我们喜欢的,是米酒和酒糟经奶奶的巧手做出的点心和菜肴,特别爱的就是那放了酒糟和水果的“甜糊”。 正月里,亲戚来家拜年了。白斩鸡、红烧鱼、清炒黄芽菜、咸菜肉丝汤,再加一壶滚烫的米酒,然后就开始“把酒话桑麻”了。汉子们常常会喝得尽兴,把中餐晚餐的酒一块儿喝了,然后醉醺醺地摸黑走回家,或者干脆在咱们家过夜。到了第二天早饭时分,这几位又会就着年糕泡饭和昨晚剩余的几个菜,再饮一回“早酒”。 随着正月的尾巴渐渐远去,放置在隔壁小屋里的农具被一件件带去地头,那巨大的酒缸也眼见着慢慢地见底了。酒后的微醺中,新一轮的劳作已经开始,新一年的希望也开始酝酿。 爷爷已经故去数年,我身边也无人再酿米酒,但米酒给我的记忆永不磨灭。那里有一种世俗文化的传承需求。如同对待其他许多民间习俗一般,我们最终还是在岁月中渐渐将它们丢弃。 这遗憾,也许永远无法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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