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利群 冯石匠家的许多用具是石制的。比如屋门口的石敢当,院子里的石捣臼,屋里的石桌石凳石面盆,后屋的石磨磉盘,猪圈里的石猪食槽……甚至院子里还有条小石桥。但凡能用石器,他决不用木器或铁器。他想,如果自己都不用石器,哪还有人会信任磐石的稳妥感牢固感。 对于乡村小镇人家而言,砌屋是一辈子的大事。万丈高楼平地起,没有石匠无法奠定屋宅的基业。所以砌屋人家迎来的第一批工匠即是石匠。在凌乱堆砌的石堆上,冯石匠和他的徒弟们度量好需要的尺寸,或蹲或坐或站,一手锤一手钢钎,开始一锤一锤敲击坚硬的石头。 冯石匠用缓慢得几乎看不到进度的锤打姿势,试图将那些经历过亿万年、已然铁石心肠不为所动的石头,雕琢成所需要的器物。一开始,那些石头仍是石头,奇形怪状,有棱有角,长短不一,冯石匠的锤打,不动声色不起波澜;过个半个时辰,那些石头变了模样,改了形状,该方的方,该直的直;再过一两个时辰,原本愣头愣脑尖头锐角的石头,已成为方正规矩的石块,表面琢出细密而匀称的刀凿斧削的痕迹。好像冯石匠不是石匠而是手势娴熟的面点师,石块不是石块而是柔可搓捏的面粉团。 石粉纷纷扬扬,石屑四处迸裂,冯石匠脸上身上手上到处是被石所伤的痕迹。长年锤石击石,他自身似也同化成石,眉目凝重,嘴角坚硬,肌肉坚实,说话铿锵掷地作金石声。干活,吃饭,睡眠,行走,一是一,二是二,决不拖泥带水,决不缠绵不清。 锤石时,快乐的石匠们会唱石匠歌:古来顽石多,皆做石匠奴。奠基磊还砌,入霄不停息。炎黄五千载,代代修豪宅。官邸多富丽,石工住土穴……烈日下,乱石间,石匠们光着膀子挥汗如雨,蛮荒,勇毅,坚韧,多像一幕石器时代的场景,仿佛千年岁月在石匠们身上穿梭。他们是可以自由出入远古与现代的使者。 据说石匠是有史以来最为古老的手工业者。就广义而言,石器时代可算是全民皆为石匠的年代。石块除了造屋垒墙遮风挡雨,还可凿石记事。考古学家往往从语焉不详模棱两可的石块图案里,窥测到远古年代里漱石枕流的日常,流金铄石的天空,石火风灯的瞬间,炼石补天的奇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石匠甚至是高级工程师,他们能发现世界的不完美,用尖锐的雕刻将其纠正并完善,从而成全物质的完美。 有人问冯石匠,一天到晚对着又冷又硬的石头有厌过吗?年老的冯石匠此时不再走四方砌屋锤石,而是坐在自家的院子里,一锤一钎,精雕细琢小石器具,比如小石球小石狮啥的。他停了手里的家伙,眯眼望着未完工的石器具,想了好久才说,要听故事吗?人家点头。冯石匠说,以前有个老和尚,讲众生都有佛性,被人赶出庙。他就对着满山石头讲经。讲啊讲,讲啊讲,石头都点头了,说听懂了。人家说这算什么故事。冯石匠又开始精雕细琢,说,石头,是有灵性的。 冯石匠当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西方故事:国王皮格马利翁终日雕琢一座美女石像,渐渐爱上了她。他向神乞求赐予石像生命。虔诚感动神,石像化人,二人结为夫妻。冯石匠当然更不知道他有个外国同行叫米开朗基罗,雕出了一座叫“大卫”的雕像,只不过人家是世界著名石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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