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太光 关于浪漫主义文学,其杰出代表、德国作家诺瓦利斯如是说:“当我给卑贱物一种崇高的意义,给寻常物一副神秘的模样,给已知物以未知物的庄重,给有限物一种无限的表象,我就将它们浪漫化了。”之所以引用诺瓦利斯关于浪漫主义文学的“最佳定义”,是因为笔者在阅读浦子的新作《大中》时,感受到了当前文学创作中极其匮乏的一种气息———浪漫主义。作者在小说中利用一切手法为现实加魅,从而使小说语言变得如梦境般朦胧多义,小说中的一切也因此而变得陌生起来,神秘起来,未知起来…… 这种浪漫气息从小说一开始就漫溢开来,小说赋予婴婴和贤达的相遇以一种无比狂野的氛围。在浪漫气息中,“王庄”几乎脱离现实而成为一个遗世独立的桃源:这里有苍茫的群山、古老的院落、汤汤的河水、飘摇的风雨;这里有奇特的风水、奇瑰的风景、奇崛的风物、奇异的风情;这里有灿烂的文化、激烈的戏剧、摇摆的人事、动荡的人情;这里更有卓异的人物、迷离的故事、动荡的人心、离奇的爱恨。穿行在这样的山水中,徜徉在这样的风情中,穿越在这样的故事中,慢慢地,你会觉得自己出离了真,出离了善,出离了美;慢慢地,你会觉得自己融化到一个虚无、遥远的未知世界中去了。 这一切,达到了诺瓦利斯所言的“浪漫化”效果。然而,笔者想强调的却是:尽管小说中洋溢着强烈的浪漫气息,但这绝非是一部浪漫主义小说,相反,这是一部具有强烈现实精神的小说。透过词语的梦境,我们不仅没有看到作者的遁世、放纵、逸乐,反而看到了一张比平时更急切的面孔,看到了一颗比平时更热切的心,看到了一种更为迫切的现实情怀。在作者看来,端正的诉说、规矩的叙述、方正的描摹,很难将这种情绪传达出来,因而,他必须变形、夸张、暗示、通感———就是说,必须以浪漫化的艺术手法将现实幻化为梦境,而后又以这梦境照亮现实。 小说浪漫化最重要的表征其实是在人物的塑造上。比如婴婴这个奇女子,她一出场就与众不同,显示了强劲的野性与生命力。到后来,我甚至觉得婴婴不是一个具象的人物了,而变成了一种气息,一种地母般的气息。这种气息化解苦难、绝望,包孕生命、未来。婴婴的父亲德青,是小说中另一个具有浪漫色彩的人物。通过战斗英雄报告团成员李战、郑士之口,我们已经间接听到了他的传奇故事,知道这位曾经的国民党长官、现今的志愿军团长、战斗英雄在朝鲜战场上是何等的威风。然而,就在读者对他满怀期待的时候,这位“英雄”却折戟归来———他为了挽救自己的战友,主动做了战俘,在战争结束后,通过战俘交换才得以回家。我们知道,“战俘”身份会给他带来怎样的伤害与屈辱,但与主流叙述不同,这位归乡的“战俘”不仅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再次成为“王庄”的拱卫者。 与婴婴、德青这样明亮的人物与象征相对,小说中还有一些暗黑的人物与梦境。比如德行,这个靠父亲王传本苦心经营当上乡镇干部的人,起初还满心羞赧,可不久之后就洞悉了厚黑,习惯了贪婪,不停地将脏水往他的恩人德青身上泼。而当他的父亲醒悟过来,让他忏悔时,他反而变本加厉。这时,小说一下子坠入漫长的黑暗之中。再比如跃进,这个王庄的“后起之秀”,他原本崇拜德青,但在肮脏的梯子上越爬越高时,内心也越来越暗黑,最后竟然设计伤害自己的乡亲,伤害自己的恩人。因而,当跃进再次出现在“王庄”时,伴随他的,也就是梦魇一般的眼光与事物了。 婴婴、德青VS德行、跃进。一组光明,一组暗黑;一组温暖,一组冰冷;一组寓意希望,一组寓意绝望;一组孕育生机,一组带来毁灭。笔者之所以从小说中抽取出这样彼此对立的人物与梦境,是因为这就是小说的主要矛盾,是小说叙事的主要动力。归纳来看,这一矛盾是作者“王庄三部曲”前两部《龙窑》《独山》中矛盾的延续,即“王庄”中的两大家族围绕着礼义、道统、财富、名望等展开的一系列复杂缠斗,是德青家族以德报怨与德行家族以怨报德之间的循环纠结。不过,由于宏阔的现代生活强行突入,在《大中》中,这一围绕着家族展开的矛盾,不过是一个微弱的尾声而已,或者说,围绕着家族矛盾展开的“罪与罚”的故事被赋予了崭新的内容。 《大中》从新中国成立初写起,一直写到当下,长达半个多世纪。这半个多世纪是中国人在求富求强的现代之路上跋涉的半个多世纪,我们既取得了巨大成就,也曾遭遇了极大挫折。对此,尤其是对这一过程中的挫折,作者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因此,《大中》的矛盾早已溢出家族范畴,有了更为深广的时代内涵。 (作者为《长篇小说选刊》副主编、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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