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伟伟 如今网络、报端常出现冠以“最美”标签的人物、景观,却少有人深究一层“美是什么”。这使我想起20世纪五六十年代和七八十年代发生的两次“美学大讨论”。 第一次,青年李泽厚因提出“美具有客观性和社会性”的美学观而名声大噪,比肩朱光潜、蔡仪。1980年前后,中国社会再现“美学热”,连工厂女工也去买黑格尔的哲学书籍,甚至大学理工科、医科也开设美学课。1981年,李泽厚的著作《美的历程》横空出世,此后又有《中国美学史》《华夏美学》相继出版,赢得了举足轻重的学术地位。学者夏中义称赞道:“若曰《历程》是中国的《艺术哲学》,那么,李泽厚就无愧于当代学界的丹纳。李着意让史述拱出一个深层次的、能揭示普遍必然的艺术史观。” 我曾在不同阶段拜读《美的历程》,每次都有“琼林遍览”“含英咀华”之感。书中有不同学科的交融贯通,如冯友兰先生所说:“是部大书(应该说是几部大书),是一部中国美学和美术史,一部中国文学史,一部哲学史,一部中国文化史。这些不同的部门,你讲通了。死的历史,你讲活了。”最难得就在这个“通”字上,李泽厚先生涉猎几个学科的史,纵论歌舞、雕塑、宗教、思潮、书画、诗词、曲赋、话本、戏剧之嬗变流转,且能大气地让它们沉凝于“积淀说”所意指的“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积淀说”,即其提出的理论“美的形式,乃是积淀了社会内容的自然形式。而作为美的集中反映的艺术,更是积淀了物质生产、社会生活,反映了人生理想与时代精神。”从中亦能深切感受作者视野的雄浑阔大,从远古图腾、原始歌舞,到青铜饕餮、先秦理性精神、楚汉浪漫主义,再至魏晋风度、佛陀世容、盛唐之音、韵外之致,乃至宋元山水意境、明清文艺思潮,读来仿佛神游于中华历史长河中,徜徉于群芳争妍的文化万花圃里。他高屋建瓴地评道:“战国秦汉的艺术,表现的是人对世界的铺陈和征服;魏晋六朝的艺术突出的是人的风神和思辨;盛唐是人的意气和功业;那么,这里(中晚唐)呈现的则是人的心境和意绪。” 阅读时也可领略到作者的哲思才情和洗练笔触,精妙处会有“当浮一大白”的快意。在谈及诗、词、曲的意境之别时,李泽厚说:“诗境深厚宽大,词境精工细巧,但二者仍均重含而不露,神余言外,使人一唱三叹,玩味无穷。曲境则不然,它以酣畅明达、直率痛快为能事。”当然,他也指出这些区分是相对的、大体的,不可当作公式,刻板以求。在论说“魏晋风度”时,他推崇陶潜和阮籍,认为二者分别以“超然事外、平淡冲和”“忧愤无端、慷慨任气”,创造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境界。 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不囿于成规,时有新论。在20世纪80年代,人们普遍将魏晋玄学视为腐朽反动的东西,而李泽厚却说魏晋是一个哲学重新解放、思想非常活跃、问题指出很多、收获甚为丰硕的时期:“与颂功德、讲实用的两汉经学、文艺相区别,一种真正思辨的、理性的‘纯’哲学产生了;一种真正抒情的、感性的“纯”文艺产生了……这就是人的觉醒。”书中又道,“盛唐诗歌和书法的审美实质和艺术核心是一种音乐性的美……盛唐音乐,从宫廷到市井,从中原到边疆,从太宗的‘秦王破阵’到玄宗的‘霓裳羽衣’……或武或文,或豪壮或优雅,正如当时的边塞诗派和田园诗派。”“这种音乐性的表现力量渗透进了盛唐各艺术部类,成为它的美的魂灵。”他赞赏“元画”的成就,“笔墨可以具有不依存于表现对象(景物)的相对独立的美。它不仅是种形式美、结构美,而且在这形式结构中能传达出人的种种主观精神境界、‘气韵’‘兴味’。这样,就把中国的线的艺术传统推上了它的最高阶段。” 读《美的历程》,既可登高远眺江山如画,又能曲径探幽柳暗花明,可说是一次全面欣赏中华文化之美的旅行。在信息纷纭、众声喧哗的当下,我们谈论“文化自信”,意图“传承维新”,努力追求“真善美”,正需要这样的回望与探寻,才能更好地观照当下、指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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