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顺治皇帝有偈云：“百年世事三更梦。”今年，是我们的母亲卞桂英一百周年诞辰。虽然母亲的梦想亦如梦如幻，但又是那样的真实和清晰。

　　我们的老家，在江苏盐城市盐都区一个叫叶家舍的村庄。这里过去盛产海盐，故称盐都。后来平原不断向大海里生长，现在从盐城市区驾车去海边滩涂看看麋鹿、丹顶鹤什么的也要一个多小时了。我们的村庄开始只有一户叶姓人家在拓荒开垦，故叫叶家舍。后来长期保持着几十户人家，叶姓人家也逐渐不见了。现在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发展，据说又快要变成一家舍、无家舍了。

　　我们的父母亲都生长在这个村庄里，他们在这里度过了欢乐的童年与少年，成家后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虽然说不上富裕但还是温饱有余的。母亲说，在我大哥还小的时候，她经常扛着大哥与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一起到处赶场子去看戏，那是一段难忘的幸福时光。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１９５４年秋天，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灾袭击江淮大地，父亲也因积劳成疾而身患重病。农历７月２７日，一个晦暗如磐的日子，天降暴雨如注，年仅４２岁的父亲———这株支撑着我们全家的擎天大树轰然倒地。我们一家人围着母亲哭成一团。那时，母亲才３８岁；大哥１９岁，读中专；二哥１６岁，读初中；三哥９岁，读小学；最小的我才出生４个月零２天。

　　面对如此灾难，我们家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大哥、二哥还能不能继续读书？在这个关键时刻，我们的母亲，一个普通农村妇女，作出了一个不同凡响的决定：哪怕自己吃再多的苦，也要完成父亲遗愿把四个儿子抚养成人！遵照父亲的遗嘱，她力排一些亲友厚葬父亲和让大哥、二哥停读种田的建议，买来一口用旧船板制作的棺木安葬了父亲，又卖掉家中仅有的余粮继续供孩子们上学读书。

　　后来大哥大嫂从微薄的工资中给家里以支持，情况有了一些好转，但母亲既要田间劳作又要抚养３个孩子，肩上的担子依然沉重。在那漫长的岁月里，母亲几乎是在汗水和泪水中度过的：白天，在田里辛勤劳动；晚上，拖着疲惫的身子操持家务；深夜，还在昏暗的油灯下为孩子们缝补衣裳。在村子里，她每天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常常鸡叫头遍了，她还没有顾得上休息，想念已故我们的父亲，望着身边熟睡的孩子，思念在外的游子，她心如刀绞，泪如泉涌……

　　母亲虽然没有读过书，但许多事她过耳不忘，１２生肖、２４节气等她都记得清楚；战争年代她积极做军鞋、捐钱物慰劳人民子弟兵；集体生产劳动期间，她是劳动能手，尤其是插秧又快又好，上世纪７０年代曾被盐城县授予劳动模范称号；她正直善良，乐于助人，邻里纠纷经常找她调解；后来条件好些了，她要到儿子们那里去小住一段时间，临行时全村人都来为她送行，反复叮嘱她要早点回来；她先后到过南京、北京、上海、四川绵阳、西安、舟山、蚌埠和宁波等地，不管接触什么样的人，她都时髦得体，受人尊敬。

　　母亲最重视我们的学习。如果我们捧回好的学习成绩报告单，或者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是母亲最为开心和荣耀的事。如果我们不好好学习，成绩不怎么样，母亲就会显得很不高兴。她每天晚上在菜油灯下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要求我们认真读书写字。大哥说小的时候母亲还经常要求背书给她听，她虽然不识字但能听得懂，背错了就得从头来。我小的时候，母亲经常要求我要以三个哥哥为榜样认真读书，反复说如果不好好学习将来就不会有出息。

　　母亲对我们的管教极为严格，她要求我们呼要有应，说话要听，做人要诚实善良，不准与不好的人一起玩，不准说谎话，我们与别的小朋友吵架时她也从不护短。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只打过我一次。那是我大约五六岁的时候，我们一群小伙伴在村口的河堤上玩耍，来了一个邻村挑着一对小木椅的少年，不知谁喊了一声：“他是特务！”那个年代一说特务肯定是人人喊打，于是小伙伴们便捡起土块砸他。不知谁的一个土块砸到那少年的脸上，他顿时流出了鼻血，小伙伴们见状吓得作鸟兽散。一个青年说是我砸的，便把那少年领到我家中。我强辨那不是我砸的，母亲说不管你砸没有砸，你们欺侮陌生人就不对，不由分说把我痛打了一顿，还叫我堂姐把那少年护送回家并作了道歉。

　　我们像小鸟一样长大了，一个一个从母亲身边飞走，远走他乡求学、工作，母亲总是以我们的前程和国家的需要为重，把我们一个一个送出去，默默地把辛苦与孤独留给了自己。大哥毕业后去北京工作前在家里吃过一餐除夕团圆饭，由于工作等方面的原因，再次回家吃除夕团圆饭已经相隔了３２年。我小的时候，总是见到母亲盼哥嫂们回家盼了半年、一年、好多年，他们回来热闹一阵子母亲好高兴啊，可他们走后母亲又要伤心思念很长时间。

　　１９７２年我高中毕业，当时正值“文革”时期，无大学可上，适逢征兵开始，我想报名参军，母亲含泪同意了，硬是咬着牙把身边最后一个儿子送上了保卫国家的征途。母亲把我送到出发地，我挥泪向母亲告别，高兴地走向军营，可又谁知将一个十年的孤独留给了母亲，真不知那些年她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后来我们把母亲接到一起居住，与其说让她享一点清福，倒不如说她帮我们带大了孩子。尤其是到了年事已高，老年的寂寞感与病重的折磨，那是别人尤其是年轻人无法想象和替代的，或许只有经历了才知道这就是老与病死的痛苦。

　　母亲的一生是平凡的，也是伟大的。在母亲的拉扯下，在兄嫂们的接力帮扶下，在国家和社会提供可能机遇的基础上，我们兄弟四人都先后完成了大学学业，在各自的岗位上都作出了应有的努力。大哥、二哥、三哥分别是电子、航天、航空方面的专家，参加过东风系列火箭、长征系列火箭、“东方红一号”及多颗人造卫星、“运十”国产大飞机、Ｃ９１９国产大飞机等的研制工作。如今，我们大家庭已有３１人，分别居住在蚌埠市、西安市、上海市、宁波市、美国俄亥俄州坎顿市、德国海尔布隆、加拿大多伦多市等地。有各类专家和大学教授、公务员等，大学毕业以上１９人，出国留学９人，硕士、博士１２人，大学教授１人，高级技术职称５人，其中教授级高级工程师１人，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专家２人。我们在得到国家和社会馈赠的同时，也为国家和社会贡献了一点微薄之力。

　　饮水思源，感恩无尽。我们大家庭能有今天，离不开我们的母亲。如果没有母亲的含辛茹苦，就不可能有我们今天生活的甜蜜。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母亲的这种自强不息与无我奉献的精神永远不会过时。母亲，您为我们吃的苦太多了，愿您及天下所有的母亲不再受苦：

　　永生，母亲！

　　刘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