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培民主讲《儒家思想与当代西方价值观》 　　（李瑶瑶 摄）

　　顾玮 郑薇薇 整理 

    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当代西方价值观？

　　很高兴回到家乡来。我是１９８５年去美国留学的，当时从复旦大学哲学系硕士毕业，我研究的是西方哲学。那时候，很多年轻人有同样的想法，觉得我们中国落后了，需要向西方学习，哲学又是各个方面的根子，我们应该更多去了解西方，向西方学习一些先进的观念、思想。所以，抱着这么一种心态，我选了西方哲学专业。后来进一步深造，到美国康州大学读了博士，主攻的也是西方哲学。读博期间，导师问，系里面给你全额奖学金，能不能替系里的本科生开一门中国哲学课？

　　这对我来说是个挑战，但是我很愉快地接受了下来，认认真真地做了准备。当然，我以前学过中国哲学，可是，在读了多年的西方哲学以后，再回头去读中国古典的东西，发现感觉完全不一样了，看到了许多以前没有看到的东西。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逐步把自己的研究方向转向东西方哲学的比较研究，这一搞就是３０多年，有不少体会。儒家思想跟当代西方价值观的关系，很值得梳理。回顾１９世纪以来，人们对待西方价值观，有过各种不同的态度：

　　一个是最初的全盘否定西方的态度。认为中国是文明古国，西方是蛮夷，也许西方在技巧方面比如说做个钟、做个枪炮，比我们强一点，但是，从文明角度来说，我们中华民族当然是最具文明的国度。

　　但是，接下来的历史我们都知道，那就是中国受到西方列强的欺辱。在这种情况下，又出现了一种全盘接受西方价值观的态度，反过来把自己老祖宗的东西否定得一干二净，把种种黑暗归结到儒家思想这个传统当中去，那时有不少人想要全盘接受西方价值观来拯救中国。

　　第三种态度，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持此论者希望还是保持中国本身的“体”，只不过把西方的科学等有用的东西拿来为我们所用。但是这个方法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没有成功。

　　还有一种态度，我把它叫做“也有主义”，实际上是前面全盘否定西方价值观的“变种”。就是把西方的东西拿过来以后，发现其实我们老祖宗的思想体系里早已有之。

　　还有一种就是２０世纪３０年代一直延续到现在、几代儒家研究者所持的中西方应互相借鉴、互为挑战、互为补充的态度。包括我自己在内就一直做着这方面的工作。

　　中西方思想碰撞以后，看看哪些东西是可以从西方价值观里借鉴的，哪些方面又是中国儒家思想能够给西方价值观做出补充的。

　　今天，我在这里主要讲的就是中国传统文化里面有哪些内容，可以给西方主要价值观做出补充。因为，我发现，今天的人们尤其有不少年轻人，妄自菲薄。当然过去我自己也有这种倾向，但是这么长的路走过来后，发现我们中国人应该提高文化自信，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当中的好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几个关键词解读中西方价值观

　　我就中西方主要的价值观，做一些简单的分析和介绍。

　　一个是“自由”。自由是当代西方的核心价值之一，美国标榜自己是自由社会，是自由世界的领袖。而近代以来，对儒家思想的批判，集中的一点是说儒家限制、束缚个人自由。我们来看看到底是不是这样？ 

　　西方所崇尚的自由，在学术上是一种消极的自由。所谓消极自由就是个人不受外来干涉，让我自己选择来干什么。举个例子，好比下棋，对面这个人是个高手，而你是个新手。理论上说你们两个有着同样的自由。但是仔细一想，谁更自由？当然是那个高手更自由。

　　而儒家所追求的自由，就像孔子说的，他到７０岁进入了一种境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这是什么境界？就是自由的境界。一个真正自由的人，是知道自己该怎么行为的人，这是一种更高级、积极的自由。我把它叫作修养而成的自发性。

　　再来看看“法制”。我们经常说西方是法制社会。儒家思想不太讲法制，儒家讲的是礼制，礼节的礼。如果你用法律治理一个社会的话，老百姓会听你的，因为害怕受到惩罚。但是用道德、礼节、礼仪去引导百姓的话，老百姓不太会守规矩。一般人据此认为，儒家提倡礼制不提倡法制，这种说法实际上是片面的。

　　儒家想用德和礼来治理这个社会，这是最高的境界，但不等于说，儒家就排斥法制的必要性。《论语》当中就有一句话“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这说明儒家觉得法制还是需要的，只不过不能完全凭借法制治理一个社会。我们回过头来看看，西方社会譬如美国，律师远远多于工程师的数量，动不动打官司。

　　接下来关于“民主”。中国传统儒家思想跟民主的观念是不是相冲突？有的认为二者犹如水火不相容；有的认为像水和油的关系一样，可以共处，但是没法融合在一起；也有人认为，这两者实际上是可以相互结合的，而且西方的民主概念，如果没有儒家思想的补充，是不完整的。

　　为什么这么说？首先，儒家的典籍里面，有着生发出民主观念的基础。比如孔子讲“有教无类”，这在古代是非常先进的一种思想，也是非常民主的思想，它不歧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老百姓。《孟子》里面甚至说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所以，儒家这些概念跟当代民主观念完全没有冲突。

　　何况，西方的民主制度并不完美。清华大学有一个研究政治哲学的加拿大学者，他在书中提到：美国这个国家，让选民投票选出自己的领导人，领导人为选民负责，听上去很好。但是，因为它的领导人，是能影响全世界的，影响到非洲、拉丁美洲、亚洲很多人的命运。这样的民主制度下，很难使美国的领导人为全世界的人负责，是不是？

　　最后我想讲，我们要防止亦步亦趋地采用西方视角去看待中国传统文化。要以建设性的眼光，充分吸收和发挥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点，同时结合现代的生活方式、现代的具体情况，对它进行创造性地改造，使它在今天发挥新的作用。

　　（讲演内容来自天一阁书院·国学堂讲座，有删节）

　　主讲人名片

　　倪培民 天一阁范氏后裔，美国格兰谷州立大学教授。１９５４年出生于上海，１９７８年考入复旦大学，获哲学硕士后被推荐赴美深造，长期致力于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教学以及东西方哲学的比较研究和交流。著有《论孔子》《笔墨哲思游》等中英文著作，曾任夏威夷大学及香港大学客座教授、北美中国哲学家协会会长等，是纽约全球学术出版社《中外比较哲学丛书》主编。

　　好声音

　　———我们中国人应该提高文化自信，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当中的好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一个真正自由的人，是知道自己该怎么行为的人，这是一种更高级、积极的自由。我把它叫作修养而成的自发性。

　　———我们要防止亦步亦趋地采用西方视角去看待中国传统文化。要以建设性的眼光，充分吸收和发挥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点，同时结合现代的生活方式、现代的具体情况，对它进行创造性地改造，使它在今天发挥新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