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雷默的小说《告密》会让我联想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两篇小说均写了凶杀案,都是“事先张扬”,且都发生在小镇上。同为“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哥伦比亚的小镇和中国的小镇,“张扬”的方式,人物的关系,截然不同,视角各异。马尔克斯用的是调查过去几十年的凶杀案的视角,雷默用的是亲历者的童年视角,由此,生成了两种形态的故事。 马尔克斯所有的小说都写了孤独,而《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的孤独更具普遍性。兄弟俩要杀一个人,仅仅依据怀疑;而受冤枉的被杀者的孤独在于,全镇的居民事先都知道了危险,却没人提醒他。但说到底,兄弟俩的孤独更为深刻,兄弟俩公开“张扬”,期望有人出面劝阻,好有个台阶下,然而竟然没有人来劝阻,也没有人提醒被杀者。就是在这种“大众力学”运行的过程中,小镇的“大众”不给任何一方力。于是,兄弟俩陷入尴尬的境地,最终不得不杀人。 《告密》的“凶杀案”里,国光的父亲也“事先张扬”———事情闹大了,这个“闹”就是造声势,先是示枪,后又磨刀,各个方面出动,试图消解国光父亲的杀力。所有的劝阻力中,国光父亲的“白发”老师出面,应该说最有权威,毕竟是师生关系。杀人者却不给老师面子,反而越发来劲———小人物用这种方式显示自己的存在,是中国式的孤独。结局是,打了国光一个耳光的邱老师本该躲避却亲自上门劝国光上学,正好撞在刀口上了。所有的力聚结为一点,到了这个境地,国光父亲不得不动刀了。似乎刀蓄力已久,就等候这一刻,人的力投射在刀上———失控。两个孩子没料到事情会到这个结局,但他俩没有将父辈的仇恨延续轮回。 马尔克斯的凶杀案故事,兄弟俩杀人,仅仅依据谣言;雷默的凶杀案故事,基于一个“告密”。国光抄“我”的作业,“我”的父亲自豪地把这个消息脱口传给了国光的父亲,于是,“我”成了告密者。国光展开报复,影响了“我”的学习,孤立了“我”的人际。于是邱老师扇了国光一个耳光。国光父亲宠爱儿子,想要挽回面子的方式,就是让邱老师上门磕头认错。老师怎么可能接受这种道歉的方式?在那个年代,那样的举动无疑是颠覆师生关系的。 一个告密(揭短),引出一个耳光(打脸),大众力学由此启动,它牵涉出了小镇历史悠久的人际关系:父子、师生的情感关系以及贫富的经济关系。此前,为了争食国光的一块炫富的牛肉,同学宁愿挨国光的耳光以获得品尝权。同学之间的耳光与师生之间的耳光形成鲜明对照。 表象上展现的是学习的优劣、家境的贫富,深层却关涉自卑与尊严。一个耳光像一个导火索,把潜隐在父子、师生关系里的人性、人情引爆了。国光的父亲那一点力,随着不断的劝阻,开始膨胀,朝着难以确定、难以掌控的方向运行,像是开启了人性的魔瓶。 雷默在《告密》里表达了这种不确定性。不知哪句话,哪个行为———不经意的细节,不起眼的元素,会在未来引发“爆炸”。雷默从容叙述,首先用口音、白发等小细节确立人物的关系:父子、师生。然后,在错综复杂的关系中用一个小元素引发一系列“大众力学”———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种“大众力学”,有着内在的紧张。 2016年第三期《收获》杂志刊出的《告密》,已是我阅读的第二个版本。我找出雷默给我的前一个版本,对比之下,发现改动颇大。最关键的是他对视角的重新定位,前一个版本的视角是全知,第二个版本收缩了视角,改为知情的有限(包括对事件发展的理解)。这样,就留出了空白、空隙,让事件真相的冰山一部分沉入水中,让读者能参与其中———读出水下的部分。 我和雷默多次交流过卡佛。雷蒙德·卡佛凭71个短篇小说,进入世界经典作家的行列,其创作的秘密武器,就是不厌其烦地修改。其实小说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改出来的。雷默知道往什么方向用力,人物的力背后隐蔽着作家的力,这就是青年小说家雷默的创作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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