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钧 四围都是山,我在深山中。 学校是山村唯一的漂亮建筑,搬进不久,操场路面都高低不平,下雨天,东一个水洼西一个水洼。可是,孩子们不管,依旧玩得不亦乐乎。 我从办公室出来,捧着一叠作业本。正好遇见课代表,就让她发下去。 靠着栏杆,极目望去,是重重叠叠的山。 我分到这里已经快三年了。最近半年,我的事似乎跑出点眉目。不过,我还没跟校长说过。 校长室没人。我沿着走廊看外面,发现有人在用翻斗车拉黄沙。那不是校长吗?他只穿着一件白背心,头颈里挂着条湿毛巾,时不时用毛巾擦把汗。为这操场,他跑了好几次乡里,都说没钱。一个月前,他让拖拉机拉了几车黄沙来,同几个校工一起粗粗平整了下。可是,梅雨一来,又坑洼不平了。 “不务正业……”一个自以为是的“元老”看了看,笑笑跟我说。 我“呵呵”了一下。 我想下去跟他说事,走到楼梯,觉得不大方便。 快下班时,他看见我,让我到他办公室。 “有一张奖状,‘基本功操练’一等奖,你为学校争光了!” 等他把奖状纸给我,我犹豫着:“校长……” “有事?”他看着我,让我坐下。 我说我想调走。他沉默了,抽出一支烟,示意我吸不,我摆摆手。他就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我很是忐忑,不敢正面看他。 “山村实在太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了,可总是留不住。你看,一等奖,你让我怎么舍得呢?” 我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 他呼出一口气。“不过,我不会为难你,毕竟人往高处走嘛!” 我知道他喜欢我。有一次,他甚至跟我开玩笑:要是我有女儿,就把女儿嫁给你! 我惶恐地退出,心想,要不要去一趟他家呢?回家时跟父母一商量,他们说要得,为我准备好了“烟酒”。 他家离学校有点远,是那种勾连着的老房子,暗沉沉的,好在里面还干净。 “你这是干啥呢?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为难你!”他看见我提着的东西,有些不高兴。 我笨嘴拙舌地说:“我只是想谢谢您,东西实在不值一提……” 他把我让进里屋,替我倒茶。我跟他讲了跑调动的事,意思是已经办妥当。 “我看难。那一年我跟你一样,想调回老家去,人家答应了,我自以为也板上钉钉,结果一连三年,都希望落空。我怕你也会这样。反正调成功了,我不拦你;万一调不成,你安安心心教书……东西你拿走!” 我一定要把东西留下,他沉下脸,说今天不拿走,明天拿到学校去还你。 “我已经跟你说明白了,你这是不信任我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意思了,只得提了东西出来。 夜还不深,可是路上很黑,山边的月亮,只细细的一弯。校长叮嘱我小心。我心里感到有点沉甸甸。 整个暑假,我一直在等待调令。我怕真如校长所说,那些人是虚应我。 好在,天从人愿,我调成功了。 去校长家的路上,我拐进学校,兜了一圈。四下无人,校内寂然。经了夏雨的冲刷,操场又多了许多坑。在这里,留下了我三年的欢笑,也留下了三年的苦恼。不是我不爱自己的工作,实在说,我在这里,工作顺心,校长也很器重我。只是,社会是世俗的,我也不能免俗———谁不想去城里呢? 我带着东西,第二次走进了校长家。 校长穿着一件很旧的背心,肩上有一个小洞。毕竟上了年纪,身上的肌肤都耷拉下来了。 “小伙子,你运气不错。”他边倒茶边把我让进里间,开着了吊扇,“可惜,我们山里留不住你啊!” “我知道,你其实希望我留下……” “当然,像你这样的语文老师,我到哪里去找啊。你写的文章我都看的,去教育局开会,好几人向我提起你,作为校长,我也感到很自豪啊!” 这一次,我们聊了很久。校长希望我经常来看看。出来时,已是月上东山,清光照亮了山路。突然,他转进屋里,把东西仍旧放我车兜上。 我又提进去。 “校长,这一次你无论如何要收下。如果说,上次来,我还有私心;那么,这一次纯粹是为了谢谢你!又不值几个钱,一点心意而已。” “我知道。可是,这东西不能拿。” 我们又来来回回了几次。他停下了,诚恳地跟我说: “你的心意我领了,我知道你是真心的。你是语文老师,我想,你一定知道,古代文人讲气节,讲清清白白做人。我年轻的时候,也教过语文,敬重这样的风骨。我做校长,没收过一个老师的礼,我也想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我都快退休了,你让我收礼,这是让我晚节不保啊。何况,我什么也不缺,我老伴也有工资,我儿子在上海,工作也不错……你要理解我,成全我!” 我心头一热,又是感动又是惭愧。 我不再坚持,收回东西,向校长告辞。骑了一会,在拐弯处回头,依旧看见我的老校长站在山垭口,向我挥手。 月亮明晃晃的,照在我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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