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峰 这几年追着看王祥夫先生的小说,每次在博客上先睹为快后复制到文档,打印出来再阅读一遍。这篇《六户底》原刊于今年《黄河文学》第2-3期,好几个微信公众号也有推送,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几遍。不想《小说月报》第六期又转载了,家里有订阅,纸质的阅读又多了一些新鲜感受。 是什么吸引我一遍又一遍地去读?文章一开篇就引人入胜,不用热身。“怎么说呢,村子就是那么个村子,远远望去就像是睡着了,是那样的安静……秋天来了,庄稼都收了,地里什么也没了,紫皮的和黄皮的山药早就起了,也下了窖了,它们要在窖里好好儿睡一冬……远远的秋风啊,真是从远远的地方吹过来,但四如家的那片玉米地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让人听了真是难过。”这语言像是作者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朋友拉家常,小河淌水般舒服到骨子里,这如诗一样的语言节奏,令我着迷。 一篇小说,首先吸引人的是语言;一个作家,终其一生的写作目的就是要构建自己的语言体系。一进入文本,读者就能辨识出这是谁谁谁的作品,就像戏曲中的流派,一开腔,人们就知道这是谁在唱。“四如来了,来上肥了,四如来了,来把它们又锄了一遍,四如来了,把它们每棵玉米都轻轻摇了摇,让它们花穗上的花粉往下落落。天是那么的热,四如把衣服脱了,在地里,光着个膀子走来走去,还和玉米们说话。说什么话,说你们都给我听着,你们都得努把劲,你们都得给我好好长,别给我丢人。”读着读着,仿佛读者就是四如,哑然失笑。慢慢地读下去,却笑不出来了,因为玉米们责怪四如不守信用,没来收玉米秸回家。这四如怎么啦,怎么不来啦?风生气了,吹得玉米秸“哗啦哗啦”响,吹来了响器班的喇叭声,吹来四如媳妇的哭声,吹来四如的儿子大玉的哭声,原来四如死了。 维特根斯坦说:“语言给所有的人设置了相同的迷宫。这是一个宏大的、布满迷径错途的网状系统。”好的短篇小说,本质上可以是一首诗,把小说当成一首诗来写,是需要一定功力的。如博尔赫斯的小说《南方》就带着诗歌化的特征,淡化了情节,抒情浓郁,语言富有音乐性,意象诗意化。《六户底》里的那个村子、那些玉米、那阵风、那些人,都是诗里的主角,会说话,有思想。听,风从远远的地方吹过来,“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四如的儿子大玉“哇哇”的哭着,秋蚂蚱“咂咂咂咂,咂咂咂咂”地飞,鸡“咕咕嗒,咕咕嗒”地叫,狗闷声闷气地叫,《六户底》宛若一首长诗。 语言是小说的外衣,祥夫先生的语言已经可以免去在大街上撞衫的尴尬。透过语言的表象看《六户底》,最吸引我的,竟是我读了几遍也没完全读懂这篇小说,有那么一点似是而非,又有那么一点确凿无疑,有几分看透,又有几分糊涂。这种感觉让我有一点点生气,这生气又让人欢喜,它领着我一遍遍阅读,一步步接近真相。 作者切开一个小口,打开想象的门,让读者走进去,让读者去思考。往简单了说,这是一起假酒毒死人的事件,往复杂里想,小说讲述的是农耕社会里人性的本真,人与人之间没有任何防范。在村主任家的小卖铺买了一卡子酒,四如喝酒死了,但谁也没听说过喝酒能喝死人,谁也没去想村主任家的酒是假酒,这个村子的人淳朴善良。后来村主任死了,他是谢罪还是意外死亡?作者没说,读到最后,满纸的荒凉。“有人从坡下上来了,抬着四个大木匣子,他们一开始是走在一条路上,上了山坡后就各自闷闷地分开了,他们各自去了自家的地里,各自把大木匣子埋在了自己的地里。六户底的人们都说可不敢再死人了,再死人,明年的地还让谁来种。但没人说喝酒的事,喝酒能把人喝死吗?这种事谁都没听说过……雪再次消融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人们终于看到了六户底的村主任,他在山坡的玉米地里坐着,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身边是那个放酒的卡子,大雪把他埋了整整一冬天,他是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作者似乎说出了真相,又没全说出真相,留给人们想象的空间,读者可以向着任何一个维度去想象它的结果和意义。小说创作不能让读者不懂,也不能让读者全懂,大概这就是作者对小说的掌控力,是分寸。 如祥夫先生自己所说,写短篇小说就像是在一张圆桌上玩花样滑冰,别人看着精彩且喝出彩来,自己却时时会惊出一身冷汗。 这就是艺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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