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钧 大热天的,我想带孩子去游泳。可是,没有一个可下水的地方,想来想去,只能花钱去游泳馆。 游泳馆的水,蓝汪汪的,清澈见底,仿佛是映照了蓝天白云。 来的来,去的去。岸上,还等着一群学游泳的,教练在强调动作的规范性,排着队,仿佛是上体育课。看水里,浅水池一群,一个女教练在声嘶力竭地喊停;深水区里,一个男教练大声喊快,手里捏着表,估计是在计时,真个是一副大赛在即的紧张气氛。 孩子有些犹豫,在我的引带下,走下水去。我不是教练,我也没有学过专业动作,但我会“弹河”,从小就会的。往前推三十年,这会儿,我们正热火朝天,浮在水上,大喊大叫,水花飞溅呢。那时的河,不算干净,但没毒。河底是淤泥,也会有一些石头、断砖、碎瓦什么的。运气极差的,偶然也会踏上一块玻璃,但没人会去打破伤风针。过几天,也就好了。 我们不说“游泳”,我们只说“弹河”———“弹河”是真正的“自由泳”。对于南方的孩子,夏天水是最亲的,没一个人畏惧水。兄弟姐妹,邻里伙伴,大的带小的,会的带不会的,像一潮鸭似地扑下水去。会的,如浪里白条,上蹿下跳,互相追逐,旋起满河的水花,你泼来,我泼去,一会儿找不见了,半晌,冷不防在那头水草堆里拱出来,头上全是草茎。正在他东张西望,观察形势之际,一团烂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向他后脑勺,还没等他感觉出冷飕飕的杀气,早已中弹,脑袋和淤泥一起开花。他一边大骂,一边像只水怪潜下水去,暂避一时。 对于这些热闹,不会水的小屁孩只能羡慕,看好戏。但他们也有自己的路数,先在岸边逡巡,一则熟悉水性,一则熟悉河滩的地势,看哪里水浅,哪里平稳。一会儿心里痒痒了,就自己扑腾,手脚乱动,也没个谐调,水花溅得连自己的眼睛都睁不开,也不管。有时大船经过,水势一晃,怎么“弹”都“弹”不到岸边,于是喝水,大叫,就会有一双手拎你一把,或者哪个人在背后推你一下,你就又抓住了岸草,死里逃生了。 我用水拍拍孩子的胸口。在水中,孩子起先有些怯生生。我拉着他,也不说让他学什么,只是亲水。他在水里晃悠了一会,就站住了脚跟,向我泼水,我也向他泼水。岸上,那些报了游泳班的小孩们,还在纸上谈兵,还在规范动作。我们不管,我们就“狗爬式”吧。我就让孩子靠着泳池的台阶,自己“乱弹”。果然,他几番“乱弹”下来,已经能前进一段距离了。他很高兴,“弹”得更起劲了。 没几天,孩子就能在水里自由扑腾了,溅起的水花,犹如他的歌唱,显得兴奋而又落落寡合。而那些一板一眼做着规范动作的孩子,水花也是规范的,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 当大家都不把水花当作快乐时,一个人的水花就成了孤独的标志。 我带他游向深水区。他在深水区里,也如鱼得水。他有时会抓浮板或者泳圈,更多的时候,他抓着我,在我的托浮下,一口气游向前边。我告诉他,我们小的时候,也没有泳圈,我们也是这样胡乱扑腾着,然后成了泥鳅,成了水獭。记得那时,连个浮水的东西都没有,只能把家里的脸盆拿来,用手攀住两边,然后一个劲地用脚弹水,人居然也能前进。但是,脸盆像汪洋中的一条船,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它只适合“近海”,却不能“远洋”航行。那么多水花,那么多浪头,够它受了———那是多么刺激的危险游戏啊。后来有了塑料壶,就自由多了。只要抓着塑料壶,腾挪跌宕,上下纵横,没有什么不可以应对。它不怕淹没,不怕巨浪,只要你有力气,就可以远涉重洋。而现在,我就是孩子的塑料壶,他攀着我,抓着我,抱着我,不是用手泼起水花,就是用脚弹着水花。他在深水区里,胆子越来越大。我成了他的“中途岛”,他一会儿“横渡长江”,一会儿又向更远的彼岸游去。我愿意做他永不沉没的塑料壶。但是,我更希望幻化出一群像他一样的孩子,他们互相戏水,你追我赶,喊声震天,窜来窜去。我愿意站在岸边,看他们弹出美丽的水花,在午后火热的阳光下,幻化出小小的彩虹。可是,眼下,他几乎成了泳池的捣乱分子,一个人高扬着水花,在泳道里穿行,在缝隙中偷乐。而在他周边,无论是长他几岁的中学生,还是小他一点的孩子们,都在教练的驯化下,做着规范的仰泳或蛙泳的动作。他们自以为是鱼,自以为是青蛙,一招一式极力模仿着鱼或青蛙的动作,仿佛真得了鱼或青蛙的真传。这不由人忽发奇想,如果此刻真有一条鱼或是一只青蛙在水中或是岸上视察,它们是否会笑喷了———这是仰泳?这是蛙泳?你们知道吗,游泳的最高境界,不是亦步亦趋,乃是自由! 在水里,他们被规定成为一条鱼或者一只青蛙,而不是自由的人。 在这些仰泳和蛙泳的孩子中间,我们是一对孤独的父子。作为人,我传授着“人”的“自由泳”———“弹河”! 我知道,孩子迟早会失去他快乐的水花。他的孤独,注定了他的未来———没有水花的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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