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4版:四明周刊·艺林 上一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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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9月02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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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往事 悲欣交集

———谈谈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

  日本著名演员原节子经常成为小津电影中的女性角色,她是战后日本女性形象的代表。(贺秋帆 供图)

  贺秋帆           

  

  小津的《东京物语》拍于1953年,故事发生时间是战后不久,老两口想念在东京生活的孩子们,于是坐夜火车去探望。老大开了个诊所,老二开了个美容铺子,日日不得闲,老两口子在拥挤的老大家里住了一宿,孙子却抱怨书桌搬到过道,没法温习了。老大打算陪父母逛逛,出发的时候接到电话,得去出诊……老两口回家后不久,老太太病故,孩子们赶来奔丧,但丧礼上大家已经等不及想回东京了,老头很是落寞,悄悄地走出户外。

  叙事上说,这个故事代表了小津电影的经典模式,看过了《东京物语》,就等于知道了他其余作品的大概。这倒不是说小津重复自己,而是说,他是一个不断在家庭伦理领域里发现价值的电影人。透过《东京物语》的故事和人物的表层,我们不难找到小津最为关注的战后日本社会变迁之实质,那就是走上现代化发展之路后,传统的家庭伦理观无可挽回地颓败,巨变之中的日本现实社会,老派生活方式被抛弃和颠覆。身为传统的守望者,当然不能不有所表示,恰好,小津手里有电影。

  且看《东京物语》里的符号意义。东京相对于老两口的生活地而言,意味着未来和理想寄寓之所,也是现代化的集中地和目的地,这也是战后日本民众的共同理想所在,然而大儿子“开医院”的美好传说,现在被只是开个小诊所的残酷现实所取代,这也传达出小津的一种世界观,所谓“理想”,难免夹杂了许多“纸糊的真实”。而现代化生活的实质,在小津看来,充其量是一个“忙”字而已,孩子忙作业,大人忙生计,街面上是行色匆匆的路人和各色商业招贴。两个探亲的老人似乎注定是这个情境里的多余人,唯一维系他们和这个陌生社会之间关系的,按理说应该是亲情,但小津用镜头记录了亲情价值的抽离,孩子们居然没有时间来陪伴他们,理由是,“歇业一天,往后的生意就难做了……”

  讽刺的是,孩子们后来合资让老人去热海度假,当然不失为一种现代化的亲情表达,但老人投宿处因为跟歌厅(现代生活的符号之一)一墙之隔而整夜无法入眠,根本的原因是孩子们支付的是经济价位费用,就是说在孩子们看来,他们用以表达亲情的付出,是需要成本核算的———这就是现代化亲情的真相。如此说来,处于经济腾飞前夜的日本社会对传统家庭观念的摧毁未免过于迅猛,但小津依旧给出了他的补救办法,在血缘亲情已经淡出的现状下,我们发现守寡的三媳妇身上依旧承载着某种传统的残余美德,先是她对守寡八年生活的无悔,再是请假一天陪同老人游览了东京,又在奔丧的宴席上表示愿意独自留下来陪伴公公聊聊家常。小津只有去非血亲的关系里寻找抒发亲情的通道,悲耶喜耶?

  小津绝不是如黑泽明一样善于从叙事里挖掘浓烈悲剧意味的人,他传达的只是尴尬或者不适,如果有什么意味,也仅仅是停留在一种轻微程度的传达之上,有了这层领悟,我们方才了解为什么小津喜欢用固定机位、空镜头和画外空间,因为唯有这样的形式,才有助于小津的淡然风格的表达,而一切淡然中最重要的则是镜头里无处不在的淡淡伤感气息,它源于他对剧变世风的喟叹和无奈,他的眼光就如同《东京物语》里老头最后对大海的凝望,安静并且失神。小津的电影里,空间是寻常人家的家居场所,人物是或辛苦劳作的青壮年市民,或寂寞于老境的良善父母,事情是人来人往的寻常家事,婚丧喜庆以及随之展开的世俗景象,没有大喜大悲的跌宕,只有小得不能再小的细节呈现,恰是一杯苦茶,抿上一口,滋味自知,淡然之中,把中老年人的颓唐之境用人物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来静静展示,因此余味无穷。我们看他的影片,其实是品味自己的人生———因为国度年代虽然迥异,但平凡人性的表露则是近似的。看他的影片,就是看自己的过去今天和将来,看凡夫俗子的生存世态,看自己对于人世的体悟。

  小津电影风格里的洁癖与静止,是上世纪50年代后期的特点,我宁愿说《东京物语》以生活气息浓重的动态描摹见胜,虽然低镜头的摆放,静镜的运用也有相当份额,但是我觉得那是出于作品内容需要的结果,是影片的老年人视角看生活在都市的子孙时内心世界的苍凉再现,这里就包含了老人代表的旧生活方式(或者说传统)和子孙代表的战后经济复苏时期的日本新生力量的某种矛盾关系,是传统的家居方式和亲情诉求遭遇崩溃的内因剖解,如此,我们才明了小津心目中平静的传统家居场景,何以总是被不断插入画面的新兴工业区的高大烟囱干扰、挤逼,这个层面上讲,影片的确已经深刻到任何人都无可回避,都被刺痛,再难平复内心波澜,一部看上去静静的影片能够如此发力,正见出小津的功夫。

  现在来看剧情的象征色彩。二老从老家到东京去看望子孙,也许可以理解为“传统”的一种宿命性处境———在现代都市文明面前,它只是个流浪角色,虽然它表面上还保留着长者之尊。二老在东京其实一直处于被驱遣的状态,那是“传统”每况愈下的现实,老头说,“这下我们终于无家可归了”,绝不是一句简单的自嘲。老母回家后的离世,也许暗示了传统文化与时代潮流碰撞以后无可挽回的碎裂,两个孙子对祖辈的态度,也许是小津对日本无知无礼的新一代的某种预言,而血缘关系之外的三媳妇对二老的亲情持续,归根结底只是小津的一种无奈假设,这也许是他自己内心世界最后一方温婉圣地了,如果连这方土壤也一起坍塌的话,作为传统捍卫者的小津及其世界观将何以立身?这种假设或指望,或许正是影片的悲剧之本。

  影片结尾处,老母刚逝,奔丧的孩子们已经忙不迭地在谈论起夜车的班头话题了,大家都想急着回程,何曾有半点伤感了?陶渊明《拟挽歌辞》云:“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东京物语》里恰恰是亲生的孩子,率先自行消去了悲哀之心,那是真正令人寒心的现代人风貌,所以,老头片尾孤独地面对濑户内海枯坐的镜头才如此震撼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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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