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伟伟 对于喜爱清淡隽永文字的人来说,汪曾祺是不该错过的风景。与周作人、梁实秋相比,汪文少了点“洋气”,但多了些“地气”,唯其如此,我更偏爱汪曾祺的“烟火”文章。 近期出版的《榆树村杂记》,和此前的《蒲桥集》是姊妹篇,都写于北京的蒲黄榆寓所。1983年,63岁的汪曾祺先生携全家乔迁至此,一住就是13年,自此开启了“衰年变法”的黄金时代。汪曾祺在《七十书怀》一文里吟诗道:“书画萧萧余宿墨,文章淡淡忆儿时。也写书评也作序,不开风气不为师”。前两句自言写字画画皆随意之举,后两句更为自谦,称自己只是“悄没声地”写一点东西,希望青年作家不要受影响,过早地归于平淡。 我认为汪曾祺实则想表达的是“要做自己”。他的众多散文里,充盈着对生活真趣的发现与挚爱。谈故乡的食物,食用高邮咸蛋,“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蛋黄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鸭蛋里面洗净,晚上捉了萤火虫来,装在蛋壳里,空头的地方糊一层薄罗。萤火虫在鸭蛋壳里一闪一闪地亮,好看极了!”说起故乡的野菜,荠菜、枸杞头、蒌蒿、马齿苋、莼菜……字里行间满满的沁人清香。我最喜欢那篇《食豆饮水斋闲笔》,讲“香椿豆”的制法,“香椿嫩头在开水中略烫,沥去水,碎切,加盐;毛豆加盐煮熟,与香椿同抖匀,候冷,贮之玻璃瓶中,隔日取食。”读至此处,感觉食指大动。他说:“绿豆在粮食里是最重的。一麻袋绿豆270斤,非壮劳力扛不起。”此番文字,非书斋人语,更显可贵。他引了郑板桥的对联“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写道“扁豆初秋即开花,旋即结角,可随时摘食。”“暑尽天凉,月色如水,听纺织娘在扁豆架上沙沙地振羽,至有情味。”谈到“豇豆”,笔锋一转:“豇豆米老后,淡绿中泛浅紫红晕斑。瓷器中有一种‘豇豆红’就是这种颜色。曾见一豇豆红小石榴瓶,莹润可爱。”由俗入雅,转换自如,真趣立见。 有心万物皆美。汪曾祺笔下的荷花是这样的,“下雨了,雨打在荷叶上啪啪地响。雨停了,荷叶面上的雨水水银似地摇晃。下大雪,荷叶缸中落满了雪。”他讲起数十年前与朋友在昆明小酒馆避雨时所见:“檐下的几只鸡都缩着一脚站着,天井里有很大的一棚木香花,把整个天井都盖满了。木香的花、叶、花骨朵,都被雨水湿透,都极肥壮。”他由衷地赞叹“蚂蚱的膜翅是淡淡的桃红色的,很好看。”“瓢虫是做得最精致的昆虫。” 《榆树村杂记》一书中,也有谈风俗、说书画的文章,显现汪曾祺的旧学功底。另有《天山行色》《湘行二记》《泰山片石》等“应邀采风”之作,文字虽能免于流俗,但与他钟爱的主题相比,仍能看出些许不畅意。不过,应景之作照样有可圈可点之处,如为武夷山一饭店所题对联“四周山色临窗秀,一夜溪声入梦清”;再如《天山行色》开头那段“塔松极干净,叶片片片如新拭,无一枯枝,颜色蓝绿。空气也极干净。我们藉草倚树吃西瓜,起身时衣裤上都沾了松脂。” 汪曾祺的文字,有“自得其乐感”。他谈写作之乐,“凝眸既久,欣然命笔,人在一种甜美的兴奋和平时没有的敏锐之中,这样的时候,真是虽南面王而不与易也。”谈口腹之欲,“吃一碗烩鲥鱼、黄焖鱼翅,我觉得不如来一盘爆肚,喝二两汾酒。”谈名利之想,“希望我就是悄悄地写写,你们就是悄悄地看看。”以这等“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心境酿制的文字,自然能带来“往事回思如细雨,旧书重读似春湖”的阅读体验。 清代张潮《幽梦影》里说,“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其实,如遇汪曾祺这样的文字,何须论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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