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四明周刊·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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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0月14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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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琐事

  敦煌乐舞(陈寅 绘)

  王 梁

  

  回到老家,母亲总爱跟我絮叨一些村子里的事情。

  我所说的村子是指离老家两三里地的中心村和三个自然村,我们同属一个大村子。儿时读村小,以及跟着父母去劳作或走门串户,认得一些人,知道一些事。自从上了大学并在外地工作成家,跟村子便疏离得很。基本上靠与家人闲聊获悉一些信息,并串联起记忆中的那些日益模糊的人和事。

  “阿均家这次太惨苦了!”母亲说到的阿均我认识,比我大十来岁,母亲早亡,父亲是抗美援朝老兵。记得小时候整个村子就他家住的是茅草屋,后来家境慢慢转好,这些年凭着勤劳本分,男做家具女织布,女儿上了重点高中,日子过得安康,怎么会出事呢?

  “阿均老丈人中风瘫痪,阿均老婆和大舅子两兄妹一天天轮流照料,已经好几个月了,前些天大舅子起早开车去市场卖地里的菜蔬,估计身体太虚、太累,出了车祸,送到医院没能救回来,还在烧骨灰呢,老丈人在家里也没了,父亲儿子丧事一起办,一下子去了两个最亲的人,真可怜啊!”

  我默然,的确够悲惨的,但除了感喟两声,我终究体验不到他们一家子所承受的哪怕百分之一的苦痛。母亲也是吧,她述说着别人的悲苦,脸上也不见什么痛楚,字里行间仿佛消解掉、麻木着她自己这辈子的苦难,她的失去我父亲的凄凉晚景恍若也明亮了些。

  村子里还有一个人据说也快不行了,肺癌晚期。这个村民我也认得,论辈分,我得叫他一声“阿江伯”,很不安生的人,儿时记忆中我见到过他抡板凳砸自己的老婆,不过他的四个儿女倒算是有出息,尤其小儿子年轻时做了有钱老板的女婿,之后一直在外经营一家厂子。阿江伯有四兄弟,但其他三个一直与他对着干,却始终吃不消他,因为他的小女婿是有名的“破脚骨”(指地痞),一有风吹草动,他立马就会拉来一帮地痞流氓,连打带砸把人家搞个稀巴烂,即使报警也往往不了了之,村里多次调解也无果。

  母亲说,阿江伯前些年跟着小儿子在城里享福,去年开始搬回老屋长住了。但看不出他有病啊,几个月前还见他在山冈上种地,力头很足的样子。“这种人死了就死了,做人很恶,再有钱还不是要去管山(指死亡)”,母亲面无表情中隐隐露出一丝幸灾乐祸,阿江伯因为田地界沿的问题也曾与我家闹过矛盾,他的死在母亲心中也算一种报应。

  正聊着天。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吠,出门一看,原来是道地里开进来一辆SUV车,车上下来一个30岁左右的壮汉,提着全套钓具到后山水库去钓鱼。这个小伙子我很面生,母亲告诉我是村里谁谁谁的儿子,算是有了一点印象。“现在村里人真有钱啊,生活也悠闲,开着车子来钓鱼,”我自愧不如地感慨。旁边的三姐不屑地纠正我,“有什么钱啊,都是银行贷款的,”母亲进一步补充说像他这样游手好闲的小伙子有好几个,整天东打一枪,西放一炮,时常聚众赌钱,他父母在外打工,挣来的钱大多被他稀里哗啦地浪掉了。“这样的儿子,生了还不如不生。”母亲有些气愤。

  令我意外的是,我小学同学阿宽也在母亲所谴责的人之列。记忆中的阿宽体格好,头脑也灵光,尤其是口算和打算盘的能力,当年在班上也数得上。可惜他初中都没毕业就混社会了,早早娶妻生子,却迷上了赌博,赢钱了买车翻新屋,输惨了东躲西藏逃赌债,老婆离婚了,儿子主要由爷爷奶奶带,他呢,有一日没一日的跟一帮赌友混着。听闻如此情状,我不禁心下唏嘘。

  当然,小学同学也不乏大有出息的。比如高中毕业考上军校的小波,现在已升为部队里的团级干部,三姐说村里的文化大礼堂新辟了一处介绍本村名人的陈列橱窗,小波的照片和简介就挂在上面。他过年过节回村,乡干部、村支书都会登门造访。母亲也说小波父母现在家里吃吃坐坐,每天早晚像城里人一样在水泥路上散步锻炼,走起路来都昂首挺胸的,说话口气大,嗓门响,“有这样的儿子算是光宗耀祖了!”我又默然,母亲虽无责怪之意,我对所谓功名利禄一直也不放心上,但相比同学的功成名就、风光无限,人到中年的我终究还是对自己的碌碌无为感到了惭愧,感到了落寞,倘若能够混个一官半职或是在某方面取得叫得响的成就,至少家人在村里就有底气、有脸面了。从某种角度说,农村人很现实,甚至可以说势利得很。

  “你知道吗?阿光又娶老婆了。”母亲说这话时的语气神情略显神秘兮兮,酷似那些爱打听、爱传播八卦新闻的小女生。我也觉得诧异,因为记得前年母亲跟我说过阿光娶了个小他十岁的外乡女子,卖相很好,而且里外都是一把干活好手,也不知道好吃懒做的阿光哪里修来的福。掐指算算,55岁的阿光已经跟5个女人结过婚了,他与第一个女人生的女儿小孩都快上学了。阿光也没有正经职业,也不是那种能埋头苦干种田地的庄稼人,至多清明、谷雨时节挖笋卖,掘完自家的还顺带偷挖别家的,母亲那块竹山就被他糟蹋过。不过他跟大队干部的关系不错,时常能揽点轻松有油水的活干。

  母亲每次都会提及阿兆爷,一个90多岁的可怜老人。某种意义上说,他能存活下来而且如此高寿是个奇迹。他早年丧妻,一个人住在一间破旧的平房里,两个儿子特别是儿媳都不待见他,每年只给他几百块钱的赡养费和几百斤稻谷,其余不管不问。老人太老,背驼得与地面平行,像被拗了个直角,要撑两根拐杖才能踽踽移步,一切烧洗家务都得靠自己摸索着张罗,所以他最怕久晴不雨,因为下雨了摆在门口的水缸、水桶、脸盆就集满了天落水,可以用来烧饭洗衣。“阿兆爷年轻的时候多少出挑啦,十里八乡都有名的美男子,还是生产队长,没想到老来落到这步田地。”母亲叹息道。

  母亲跟我唠叨的事情还有很多,谁谁家儿女考上大学了、找到好工作了,谁谁谁生了重病,谁谁家跟谁谁家吵架斗殴了,谁谁家中进贼了,谁谁谁爱偷鸡摸狗,等等。很多人、很多事我已记不得,理不清,但我还是愿意静静地聆听,偶尔搭上一两句。母亲说到的那些人和事琐琐碎碎、边边角角,却是那样的鲜活生动。作为听众和过客的我从中真切地触摸到了故乡的现状面貌、运转节律,时代快速变迁。故乡在变化,在进步,又固守着某些陈旧的风味,故乡的人在新生,在老去,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生老病死,演绎着各自的活法和传奇。

  没有多少文化的母亲,口中、心中有一部乡村的历史,有一幅乡村的图景,而我一遍遍阅读着她,阅读着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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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