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菲

　　那是一个阴冷的早晨，母亲打开外婆家的门。

　　外婆问，天亮了？阴雨，天有点暗。母亲边说边走到阳台，欲把牛奶瓶放入佛柜，意外发现右面的佛柜正中，观音像前的那盏油灯熄灭了。

　　“妈，油灯怎么熄了呢？”

　　“油灯熄了？灯芯点完了吧，灯芯放在房间方桌抽屉里。”外婆从容作答。

　　母亲找到棉线，装好灯芯，重新点燃油灯。转回房，见外婆如往日一样依床背而坐，便说：“妈，明天开始放假了，接你去我家住。”说完，离开外婆家去单位上班。

　　这天下午，父亲如常搓麻将，却比往常的两节八圈早结束近１小时。麻友提议再玩几圈，父亲婉拒，直接从棋牌室去了外婆家。外婆住的小区是拆迁房，邻居大多是数十年的老街坊，大家皆视父亲是外婆的儿子，女婿半子嘛。父亲开门见外婆斜靠床头，大口大口地吐着粗气。父亲吓呆了，赶紧打电话给母亲。母亲跨进门，外婆已是吐气急促吸气微弱。随着母亲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外婆吐出最后一口气，靠着床头走了。

　　这是辛巳年腊月外婆离世前的两个征兆。

　　母亲说，她不曾见过油灯熄灭，那天早晨偏偏灯芯点完。而外婆对油灯熄灭竟然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惊讶。父亲说，他很少傍晚时分去外婆家，可那天偏偏麻将结束得早，又不知不觉走向了外婆家。

　　“不能动床，不能哭，免得惊动升天的灵魂”“不要哭，想哭时，念阿弥陀佛吧”“将我的手摊开”……外婆的遗嘱与众不同。那天傍晚，我们遵循外婆的遗愿送别她老人家。母亲，点燃了４９盏油灯，以照亮外婆西行的路。外婆闺蜜阿菊外婆的女儿玲弟赶来，进门说的第一句话是外婆找阿菊外婆去了。玲弟也点燃了４９盏油灯，说是替其姐而点。我们不解，玲弟讲起了一桩外婆的往事。

　　上世纪５０年代末，阿菊家在西乡，是农业户口，母女仨。阿菊丈夫病逝时正遇荒年，这年阿菊长女初中毕业想读中专。本来日子就过得紧巴巴，加上丈夫看病欠下一屁股债，阿菊家压根就没钱供女儿读书。无奈，阿菊进城找外婆商量。外婆一听，便劝阿菊要让女儿读书，说她不是你亲生，现在亲生父亲又不在了，你砸锅卖铁也得让她读。后来，外婆是以借的名义给了阿菊一笔钱，让其女读完中专。外婆当年的一劝一助改变了阿菊长女的命运，也改变了“肚不痛肉不亲”的母女关系。玲弟姐一直感念外婆的善举，说外婆当年给的不仅仅是钱，而是善的明灯。

　　外婆生于辛酉年正月寅时，正月鸡躲过腊月的屠刀，命大；寅时生辰，此时鸡鸣，民间视寅卯鸡多劳碌，外婆自喻苦命鸡。这苦，源于她的年幼丧父与年轻守寡。说是守寡，其实当时外公并没有死，而是离家经商下了南洋。在没有电话、没有微信，甚至没法乘飞机来往的年代，下南洋意味是什么？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盼不到尽头的等待。如此的等待，后来变成了心的煎熬，情的煎熬，时光的煎熬……冬去春回，外婆终于熬出头，盼来了外公回国的消息。

　　这一年，外婆携母亲，在上海国际饭店见到盼了８年多的外公。去时，外公还不知外婆已身怀母亲，而如今８岁的母亲怎么没法将眼前这位西装革履的男人与相片上的爹爹相认。外婆还没看清梦里寻回千百度的外公，却听到了外公在南洋娶妻的意外。生活怎么会比戏文还残酷呢？外婆呆愣地盯住外公的脸，像是在问，是梦非梦？母亲被外婆的呆愣吓还了，突然“哇”地大哭起来……此后的外婆，没有“有我没她，有她没我”的吵闹，这让外公平添了一份内疚，决定带外婆、母亲一起下南洋。然而，外婆没有跟外公出去。外婆不走的理由是：不让外公做难人，不让另一个女人蒙受像她一样的痛苦，不让早年守寡的太外婆遭受白发“送”黑发之痛……不料，这一选择竟是外婆与外公的生离死别。一个人的命运受制于天时、地理、人和。外婆的命运说到底也逃不脱国家动乱的恶幛。前十年的战争，使经商的外公无法正常来往；后二十年，还是战争将外公关出国门，虽此乃是无硝烟的战争，而带给外婆的心痛是一样，当然这是后话。

　　作出选择的这一年，外婆２８岁。２８岁的外婆选择了孤灯只影地守“寡”。“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是外婆此后的日子写照。然而外婆孤而不悲，痛而不恸，因为外婆在家吃素念佛，以居士而终其生。外婆心中有佛，安贫乐道。佛心是善，犹如眼前扑闪扑闪的油灯。

　　外婆走的那天傍晚，天公收住了持续多日的绵绵小雨。翌日，绽放红猛日头，放晴三日后，又是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邻居老人都说，那是外婆“收成”好。

　　我自幼随外婆长大，每当自己为琐事、杂事、俗事纠缠不清时，常会想起送别外婆的那个傍晚。那时，母亲将外婆的手摊开，两手空空，这多像亚历山大大帝的临终遗言———请把我的双手放在棺材外面，让世人看看，伟大如我者，死后也是两手空空。外婆非大帝，只是普通女人，但正是外婆的普通影响了我的一生。虽然我没像外婆那样信佛，至今也没笃信任何宗教的念想，而我信宗教的普遍教义———善。

　　善是宗教的明灯，亦是人类的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