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 野 很多时候,结尾会对文章产生重要甚至决定性的作用。因此,作家们在创作时,会竭尽全力构思、设计最具力量的结尾。 《渴睡》《万卡》是俄罗斯著名作家契诃夫的两个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它们在艺术上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尤其是结尾非同一般,具有令人震惊的表现力。 我们先看《渴睡》。小说描写精疲力竭的小保姆瓦尔卡,劳累了一整天,渴睡得不得了,她好不容易把所有活做完,冷漠自私的店主又命令她哄孩子睡觉。面对哭闹不休的孩子,劳累至极的瓦尔卡得出一个结论:自己之所以不能睡觉,是因为有一个敌人,那就是眼前这个不肯入睡的孩子。接下去,契诃夫以冷静的笔触写下了小说的最后一个段落:“她悄悄走到摇篮那儿,弯下腰去,凑近那个娃娃。她掐死他以后,就赶快往地板上一躺,高兴得笑起来,因为她能睡了。不到一分钟,她已经酣睡得像个死人一样了……” 从小说的情节发展角度来看,瓦尔卡掐死孩子可以说是全文的高潮,在此之后,应该还会有故事发生,它们完全可以成为小说的重要部分,但偏偏这些故事没有出现,换句话说,契诃夫似乎没有把故事讲完就突然搁笔了,并因此留下了一个不小的缺漏。 再看另一个短篇《万卡》。万卡是一个年仅9岁的孤儿,三个月前被人送到城里的一个鞋匠处当学徒。圣诞节前一天的夜里,当老板一家熟睡之后,万卡偷偷躲在房间里,给他唯一的亲人、远在乡下的祖父写信。此时,小万卡的苦难和不幸,犹如奔流直下的长江之水,倾泻而出:“在这儿,人人都打我,我饿得要命,而且闷得没法说,老是哭。前几天老板拿鞋楦头打我的脑袋,我被打得昏倒了,好容易才活过来。我的日子过得比狗还不如。”“昨天我挨了一顿打,老板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拖到院子里,拿皮靴抽我,因为我摇他们那个睡在摇篮里的小娃娃时一不小心睡着了。上个星期有一天,老板娘让我把一条鳕鱼收拾干净,我就从尾巴上弄起,她就捞起这条鱼,拿鱼头直戳到我的脸上。” 万卡一边讲述着生活中点点滴滴的苦难,一边想象着慈祥、和蔼的祖父对他的种种宠爱,描绘着自己在乡下生活可以获得的那些快乐。因此,万卡在信中向祖父发出了令人动容的微弱求助:“亲爱的祖父,请发发上帝的慈悲,带我离开这儿回家去,回到我们村子里吧,我再也受不了啦。我会替你搓碎烟草,我会为你向上帝祷告,要是我做错了事,那就像打那头灰山羊似地打我好了。等我长大,我会报你这个恩,养活你,不让人家欺侮你,等你去世,我一定祷告,求上帝让你的灵魂安息。” 每次读到这里,我会忍不住落泪。文学的巨大感染力有时就隐藏于这样简单明白的文字中。此时,万卡的命运让我们格外关心,冷静的契诃夫把故事引向了最后:“万卡把写满字的信纸叠成四折,放进一个他花了一个戈比买来的信封里……他想了想,拿起钢笔蘸了墨水,写上地址:寄交乡下祖父收。然后他抓抓脑袋,再想一想,添了几个字:康斯坦丁·玛卡雷奇。” 他想到自己写信居然没有人来打搅,觉得很痛快,就戴上帽子,顾不得披羊袄,只穿着衬衫,跑到街上去。他跑到就近的一个邮筒,把那封宝贵的信塞了进去。 过一个钟头,因为有了美好的希望,他熟睡了。在梦中,他看见一个炉灶,炉台边坐着祖父,耷拉着一双光脚,对厨娘们念信…… 可怜的万卡以这样特殊的方法完成了一次自我救助,他不会想到,他寄出的这封没有地址的信不可能送到他祖父手里。这个最后的细节太精致又太残忍,而此时被突然掐断的情节,包含了太多令人难以释怀的情感。 对比两篇小说的结尾,我们很容易发现,它们惊人地相似:故事在高潮时突然中断,不肯再向前迈进一步。只是,这绝非是作家的疏忽,相反,是一种刻意的安排。这样的结尾,我们可以称之为“戛然而止”,犹如中国的传统戏剧,正敲得激烈的鼓点突然停止,台上的演出随即结束。 “戛然而止”的结尾虽然打断了故事情节或思想的发展,但并不妨碍对于它们的完整表达,这也是其之所以能够存在的一个基础。 为何故事情节、论述和思想的发展中断了,其完整性不受影响呢?原因在于,文章最重要的内容———作者的观点、情感、见解,已在之前的故事和论述中得到展示、暗示和渗透。更为重要的是,这种故事情节、论述、思想的不完整和突然中断,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和余地。无论是掐死孩子的小保姆瓦尔卡,还是写信向祖父求助的万卡,我们一方面可以想象他们会遭受怎样的命运,同时又不忍和不敢想象这种命运的悲惨,并不由自主地进入一种矛盾心理之中。这两个结尾充满了何等的张力,言已尽而意不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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