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鹏飞 我家老屋早已散了架,只剩下残垣、断壁、碎瓦。在杂草丛生的屋地基上,我的目光锁定了早先堂屋正门后背,兀立了几十年的那条扁担。 在我们山区,扁担是个苦行僧。山民生活的一切,以肩挑为主。扁担是连接重物与肩膀的一座桥梁。祖辈、父母曾经用坏过多少条扁担,恐怕难以估算。我初识扁担,始于跟随父亲到地里挖番薯。父亲一米六五上下的个头,长得精瘦,生活把他压成略微驼背了。番薯地里,父亲双手握住锄头柄,身子微微前倾,抡起锄头用力朝番薯藤条根部掘进,然后一把撬出来。滚圆的番薯在泥地里打着滚儿,被父亲的粗手一一捉住,丢进簸箕,番薯堆成了馒头高。父亲习惯性地先用手掂一下簸箕的重量,然后吩咐我把扁担递上。父亲将扁担插到簸箕甩纽眼下,弯下腰挑起来就走。片刻前还直挺挺的扁担,在父亲起身的一刹那放弃了抵抗,随着父亲肩膀的耸动,一起一伏地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山路窄、滑、陡、斜,扁担一上肩,中途难以找到歇息的地方。我看到父亲半路上换肩自有诀窍:他左手轻托,右手勾引,让扁担绕着脖颈后部在两只肩膀间平滑过渡。只是瞬间一旋,重重的担子就轻快转移了位置。父亲说要完成换肩动作,除了技巧之外,扁担的质量至关重要,主人还得摸透它的脾气。一条表面顺滑、韧劲好的扁担,即使身负重荷,也不会太压迫肩膀。它会用恰当的颤动,抵消掉部分重量。 扁担荷在我身上,始于帮母亲挑潭水灌入自家的水缸,那时似乎还不满10岁。母亲给我一条常年挑水的老丫扁担,它由半片竹子做成,两头上翘,形成比手指略长的弯钩,专供小孩或女人担水。两只小木桶,一根老丫扁担,是山区孩子必修的劳动启蒙课。 10岁开外,我开始替父亲分担部分扁担活了。除了去田地挑农作物,常常还挑着担子去陆埠街里赶集。从我家到陆埠集镇,按村人的说法要走18里路。挑出去的山货,最常见的有柴爿、番薯、芋艿、簸箕等等,挑回家的是人食与猪食,粗糠、口粮早米、大白菜,还有庄稼吃的氨水、磷肥,以及一年到头只购买一次的生活日用品。自身体重只有80多斤的我,挑着一百多斤重的氨水、磷肥,在三伏天暴走18里路,其中5里还是陡峭的石阶岭路,这种苦涩的经历让人刻骨铭心。由于累年长途负重翻山越岭,我的双脚也和父亲一样,落下了终身的青筋暴凸,足背至小腿像爬满蚯蚓,这种现象医学上称为静脉曲张,几乎没法治愈。 父亲曾有一条柏木做成的扁担,浑身像缀满了芝麻,只有中间部位滑溜如玉。用手抹去表层的浮尘,马上泛起一层薄薄的亮光。每一条扁担,历经长年累月的汗水浸渍,肩膀摩擦,靠中间的位置都会有涂了蜡油似的一段。 父亲告诉我,做扁担要硬而韧的木材,以黄檀树、木荷树、青柴树居多。柏树也能做,但要刺柏,扁柏树性太软,不能负重。松树节多、质脆,容易断裂。从山上砍来扁担树后,父亲用锯子、砍刀、刨子,把一根两米多长的木料削成毛坯。在阴处晾干后,留一米七八十长,用刀削去两侧棱角,削薄毛坯的厚度。用手牵钻在两端各钻三个小洞,插好小木桩或竹子梗,这番工序犹如钉秤师傅在秤杆上种上秤花眼子。物体放在哪一格,视不同的重量而定。 还有一种是毛竹扁担,挑选年轻力壮白皮毛竹,即三四年的成年竹子。太嫩的当年竹或上年竹,软性。俗话说,嫩竹扁担不能挑重担;五年以上的红皮老竹,硬性有余,弹性不足,韧性也差,一负重,容易折断。毛竹扁担两端一般有三格凹槽,根据担子重量,把重物选择在合适的格位上。 翘扁担,无论木质还是竹子做的,状似彩虹,大多呈自然弯曲状,这样挑起担子来一耸一耸的,很有节奏感,显得活泼可爱。村人将翘扁担暗喻村子里的女强人,她们漂亮、能干,但丈夫不好驾驭。 父亲说扁担需要常用。几年不用,一朝负重,容易当场折断。这就好比经常干粗活重活的农民,腰板结实,肩挑一两百斤捷步如飞。而平常缺少体力劳动的城里人,偶然负重,就很容易腰肌劳损。 负重一生的父亲3年前作古。父亲再也演绎不出与扁担的新故事了。我远离扁担40多年,双肩长出的赘肉可以作证。但山区农民仍有靠扁担谋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