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仕忠（章笑笑 摄）

　　顾 玮 章笑笑 整理

　　20世纪早期

　　中国戏曲逐渐登上大雅之堂

　　我今天讲的内容是“从森槐南到王国维”，其实我想说的是近代学术意义上的中国戏曲研究的兴起和日本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我们现在认为，小说、戏曲在中国文学中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但是这种地位并不是从古以来就是如此的，它的改变和近代学术研究相关，最直接的贡献者便是王国维先生。王国维是中国戏曲研究的奠基人，实际上，在１９１２年的冬天，王国维已在日本的京都完成了他的《宋元戏曲史》，然后于１９１３年年初写了一篇序，里边提到，书里面涉及的材料都是他收集的，有一些观点或者具体的解释大致上是他个人的创获。可以说，这个学科的研究是从他开始的。

　　那时，日本学术界对中国戏曲的研究也方兴未艾。日本京都大学教授盐谷温于１９１９年出版了《中国文学概论讲话》，这本书对中国学术界影响很大，尤其对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有直接的影响。盐谷温在序言里讲到，１９１３年王国维游历京都的时候，从事了戏曲研究，使得日本的学术界很受刺激。从那以后，狩野直喜、久保天随、铃木豹轩、西村天囚、金井君、保三等人，皆致力于中国戏曲的研究，日本学术界呈现了一个万马奔腾的局面，而这个局面的直接影响者就是王国维。

　　不过，狩野的学生青木正儿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自己的老师才是元曲研究的鼻祖。青木正儿在１９３０年写成《中国近世戏曲史》，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只写到宋代和元代，而王国维结束的地方，就是青木正儿研究的开端。青木的书现在已被翻译成中文，也是我们这个学科的必读经典之一。

　　书籍的流播同时是文化的传播，日本从什么样的角度来接受、影响、反馈中国的戏曲研究？我的工作是从调查感兴趣的文献开始的，最后涉及的是文化的交流以及文化交互的影响。

　　在调查中，我发现日本的藏书非常有特色。日本图书馆的藏书基本上和某文库有关，某文库通常是某学者、某名人收藏的书，我随着一些书找到了一些人，发现了不少日本早期的中国戏曲的研究者，这其中有一个重要人物叫森槐南。

　　森槐南

　　在日研究中国戏曲“第一人”

　　森槐南这个人非常了不起，他是《红楼梦》研究的开创者，也是中国小说研究的开创者，１８９１年，他连续发表了自己对中国几部著名小说的看法、理解。当然他也是我要讲的中国戏曲研究的开创者。

　　从森槐南的个人成长，可以看到日本明治维新时期或者日本近代发展的一个缩影。森槐南读小学时，当时的日本正掀起学习西方科学技术的热潮，而他的理科成绩很差，很怕到学校去，所以常常躲在图书馆里。其父是一个有名的汉诗人，办有刊物《新文诗》。森槐南１１岁的时候，诗作已经得到前辈的表扬并在刊物上发表。

　　因为早早出名，２０岁的森槐南学他父亲开门立派，同时也开始练习填词。《日本填词史话》把森槐南称为“日本真正开始填词的第一人”。森槐南的主要著作是《槐南集》，有２８卷，收录了他成年以后的诗作。其他的有《古诗平仄论》《唐诗选评释》《杜诗讲义》等，另外还有《词曲概论》，这是第一部词和戏曲的合释，是他在东京帝国大学讲课的讲义。他是第一个把中国戏曲引入大学讲堂的学者，所以他的学生久保天随说：“森槐南博士是明治时代词曲研究的开山之祖。”

　　森槐南做了什么样的研究？在明治二十四年（1891年）的３月１４号，森槐南做了中国戏曲的一个演讲，概述了中国戏曲的发展史，两天以后一家报纸报道了他演讲的内容。在那一年的７月，他还发表了《西厢记的读法》，这是连载文章，我现在能找到的只到第７７期。非常有意思的是，就在１８９１年，一下子冒出了一批汉学研究的刊物，可惜这些刊物在日本保存下来非常少。

　　十五六岁的时候，森槐南还尝试用汉文写剧本，有一个剧本叫《补春天传奇》，讲的是关于杭州的故事。他父亲看后很高兴，认为儿子很有出息，把他的文稿拿给当时中国驻日公使黄遵宪看，黄遵宪给予了很高的评价。除此之外，１８８２年的秋天，他还写了一部《深草秋传奇》，发表在《新文诗》上。

　　森槐南的贡献不仅仅在于他自己对中国文学感兴趣，做了大量的研究，更重要的是他带动了一批人，用西方的价值体系来建立中国文学史，在这中间，小说、戏曲就成为很重要的一个环节。

　　王国维

　　《宋元戏曲史》是其“博士论文”

　　然后我们再来看看王国维。打一个比方，王国维的学术经历可以这样看，他在２０多岁的时候写了《红楼梦评论》，相当于是本科论文，《人间词话》相当于他的硕士论文，《宋元戏曲史》则相当于他的博士论文。

　　王国维是怎么做“博士论文”的？先选一个主题，确定要做戏曲。为什么是戏曲？他说，吾中国文学之最不振者，莫戏曲若。在当时的视野里，中国文学里面有唐诗宋词元曲，但是比较之下，戏曲地位非常低，所以他要改变这个局面。

　　第二步，要研究戏曲，得知道中国到底有多少戏曲。所以他先编了一个目录，花了两年多时间，了解中国有多少戏曲剧本名目传承下来。他去调查元曲的曲牌、曲调，他在《宋元戏曲史》里提到，７０％的戏曲的曲牌来自词牌，还有一部分来自民间的歌谣，还有一些是唐宋传下来的曲牌。他去考察生、旦、净、末、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就意味着研究中国戏剧从什么时候开始。最后他的“博士论文”———《宋元戏曲史》差不多完成了，１５万字，写了３个月。这部著作的成就远远超越了日本之前做的研究，所以时至今日，《宋元戏曲史》依然是学术经典之一。

　　其实，学术和文化很多时候是需要交流的，而交流和影响、互动是双方的，王国维在京都毫无疑问受到了日本学者的影响。比如日本学者笹川临风认为，中国戏曲论其词采虽不乏名篇，确实《西厢记》《牡丹亭》都是这样，但是从戏剧作为剧的意义上来看，有些幼稚，尤其是中国戏曲强调的是曲，太注重曲而不注重结构。所以中国戏曲的成熟比较晚，要到宋元之后，大致和这个有关。

　　而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提到，“元曲当中最有悲剧性质的，像关汉卿的《窦娥冤》，纪君祥的《赵氏孤儿》，这些剧当中虽然是因为有些学人在里面挑拨是非，但是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公之意志，所以这样的作品放到世界大悲剧当中也无愧色也。”我以前读这段话总觉得怪怪的，这是什么意思？好像是有人认为它们不配才会说这个话。后来我看了笹川临风的话，才发现原来王国维是针对他们这个说法的。王国维不同意日本学者的看法，但毫无疑问他是看到了日本学者的著作，当然也受到了日本学者的影响。所以这个影响是双向的。

　　（讲演内容来自宁波市图书馆“天一讲堂”，有删节）

　　主讲人名片

　　黄仕忠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古文献研究所所长，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近年来，致力于海外所藏中国戏曲文献的寻访与研究，在日本各图书馆逐册查阅所藏中国戏曲俗曲文献，积十年之功，撰成《日藏中国戏曲文献综录》《日本所藏中国戏曲文献研究》，并与日本学者合编有《日本所藏稀见中国戏曲文献丛刊》（第一辑、第二辑）《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双红堂文库藏稀见钞本曲本汇刊》等。

　　好声音

　　———我们现在认为，小说、戏曲在中国文学中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但是这种地位并不是从古以来就是如此的，它的改变和近代学术研究相关，最直接的贡献者便是王国维先生。

　　———森槐南的贡献不仅仅在于他自己对中国文学感兴趣，做了大量的研究，更重要的是他带动了一批人，用西方的价值体系来建立中国文学史，在这中间，小说、戏曲就成为很重要的一个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