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川 小镇很小,只有一条青石铺就的街道,窄而长,石上两道车辙深深地积着水,让人想起它的年代久远和当年作为古驿道的繁华。几家老字号的店铺,依然是古旧的铜招牌,水渍和青苔斑驳地爬满墙壁,透着岁月的痕迹。 初秋的早晨,刚刚出山的太阳照在从深墙宅院里探出来的古树上,眩目耀眼,年轻的女人拎着篮子从院墙下走过,鞋跟悠闲地叩着青石路面,不紧不慢地折进厚重的木门里。空气里飘散着一种油炸的香味,那是小镇上的点心铺开始炸油条,三三两两的人等着,拿到油条的,用纸包着,放进篮子里,打声招呼先走了,余下的仍很有耐心地守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店家的笑脸隐在油烟后面看不分明,却让人觉得亲切和温暖。小镇慢慢地热闹起来。 赶早市的乡亲挑着担子,急急地奔小镇而来,一路上怀揣着希望:卖了好价钱,该给女人扯一条裤子,要那种柔软细致的呢布料;还有孩子,个头早已窜至父亲的腰际,身上还是那件小时候的汗衫……临近小镇,狗吠的声音变得密集,红兜绿裤的小孩儿在路边跑来窜去,边嚷边闹,来不及过多注视,小小的快乐的脚步声又急急地远了,好一群可爱的小精灵。 小镇西首的青龙河,早已退了喧嚣的激情,温顺地在小镇外拐个弯,向东而去,两岸的树木碧绿清新,像被雨水洗过一样,静静地等待着什么,桨声单调,渡船里红红黄黄的伞,一起静默在青青的河面上。镇上的孩子早先都听过老一辈关于青龙河的传说:河底有两条青蛇,其尾交缠,其首箍住小镇,待它们长至两首相接,由蛇变成龙时,这里遂成一片汪洋……每每听完,小孩们一脸惊恐,好在长辈及时安慰:等蛇长成龙要好多好多年,有一千一万年那么遥远,你们这辈子不会遇到。于是,释然。 下雨的日子里,小镇很静,四下里飘忽着炊烟样的雨丝。据父亲说———小时候,在一个岑寂的雨夜,曾祖母从小伙伴处接他回家,小脚的曾祖母撑着古旧的油纸伞,小马灯在她的手里晃晃悠悠,昏黄的光,照不透小巷,却在苔痕累累的墙壁上映出两条歪歪斜斜的影子,祖母叮嘱:“石板有点滑,走稳哟。”父亲紧紧攥着曾祖母的手,小巷幽幽,一路洒着清晰的足音。多年以来,曾祖母明亮、温暖的目光,一直伴着父亲走过许多清冷的日子,走过高高低低的人生…… 如今的小巷,再也不见当年的油纸伞与小马灯,但小镇还是当年的模样,高高的石墙,厚重的苔藓。这里没有车水马龙,偶尔传来几声“磨剪子———磨菜刀”的吆喝声,算命的盲人守在角落里,拉着不成调的二胡,这些声音不但不显得喧闹,反倒平添一份静谧。居住在小镇的乡邻,有的一住几十年,还有住了几辈子,即使院墙斑驳脱落,砖瓦坍塌,但他们就是舍不得这份清幽古朴,谁也不愿“挪窝儿”。牙都没了的老奶奶,坐在门前的竹椅上,眯着眼,笑看着小巷里来来往往的行人,每一条皱纹里舒展的都是满意,知足。 镇上的乡邻们也喜爱热闹,寿诞嫁娶,邀请亲朋好友,摆出几桌酒席,大家欢天喜地,大吃大喝一番,他们口中总有这样的词儿:这样的事一生有几回?每年腊八之后,就有人开始准备龙灯、旱船之类,把远方的亲戚也请来,看大戏,看花灯。如果是更偏远的乡下来客,小镇的人在他们面前,又会生出许多的优越感,就是走路,也不会匆忙,而是悠闲、优雅地踱着方步。 街坊平时来往不多,但谁家有个事,招呼一声,或者取几根小葱,用三两个鸡蛋,是不用多说的,就像拿自家东西一样方便。午饭后,一些老年棋友,集聚在小镇东首的凉亭里,不到暮色西沉,通常不会回家。 飘着小雨,是不需要撑伞的,尽管让雨滋润好了,脚下的青石光滑温润,雨点像洒在荷叶上,晶莹地滑动,又像是落进沙地里,无声无息。敞开的门里传出说话声,若远若近,淡淡的听不真切,又似老友相逢时的笑,近在眼前。没有风,懒懒的烟爬过高高的围墙,渐渐消散在青灰的天空里。 一个人走着,在这样窄的街道,两边是厚重的风火墙,幽长的青石道,恍惚间突然成了古人,独自享用这份清静,一袭长袍,踏着木屐,清润的足音由近而远,一切都虚无,一切都缥缈,渐渐淡入雨雾中的楼台……小镇千年的时光,顷刻间在眼前浓缩成一幅岁月的长卷,其间风土人情,悲欢离合,犹如千帆过尽,给后人留下这一份幽幽的思古心绪。这抒情、古典的韵味,在刹那间,便会明澈了人的心魄。那一刻我分明听到有声音在唤我的乳名,那声音亲切、细微而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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