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梁 对于生命的认识与理解,孩提时代的一只鸡、一棵树、一条狗对我影响深远。 我还没上学的时候,爸爸妈妈要上山干活,哥哥姐姐去学校上学。有时我就只能一个人在家里玩,也没什么玩具,只好跟泥巴、木棍、蚂蚁之类打交道。有一阵子,我迷上了玩手拉车的轮子,屁股和双手扶在轮轴上,从院子的地势稍高处顺势滑溜下去,那种能荡起风的飞快的感觉经常让我欲罢不能。即便在平地,也可依靠双脚垫推产生的力量往前行,前进、转弯、后退,像村子里那些开手扶拖拉机的叔叔伯伯那般神气,特别有意思,特别有成就感。 有一天下午,我又一个人在家里,又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车轮,正玩得开心,不知怎的惊了附近觅食的母鸡和它孵出来不久的一窝毛茸茸的小鸡,它们惊叫着四处逃窜,但一个车轮子还是碾压了其中的一只小鸡,它都来不及叫上一声就彻底死了,球状的身子骨摊成一块染血的饼,肚肠挤出体外。 我当时肯定吓得哭了、傻了,又伤心又恐惧,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我杀害了一个活生生的东西,而且我已经知道这些鸡仔对我们家的意义。哭到最后,看看四处没人,我抖抖擞擞把死鸡偷偷扔进茅坑里,它沉入了黑臭的粪水中,再不得见。 傍晚,父母亲干活回来,关鸡点数时发现少了一只,就屋里屋外角角落落找,呼鸡的声音一声声刺向我心头,我躲在灶屋里一声不吭,对他们的询问也面无表情地回答说不知道。最后,无望而心痛的父母合计着“也许被狗或野猫吃掉了”而停止了搜寻。 这是埋在我心底的第一个天知地知我知的秘密,很多年后,我依然能想起那只被我夺去了幼小生命的雏鸡,那惨不忍睹的生命最后的样子,耳畔仿佛还此起彼伏地回响着父母焦急唤鸡的声音。这些年来,我好几次做同一个噩梦:自己成了杀人犯,四处躲藏,备受煎熬,生不如死,或许就是这一事件弥久不散的阴影吧。 再来说那棵树。那时的我应该上小学了,某个春天的日子,天空潮潮湿湿,绿油油、水淋淋的田野里盛开着紫红色的草籽花,我跟着父亲干完活回家,见到一棵不知名的小树被连根拔起丢弃在路边,树叶已有些干蔫,有一截枝丫还断折了,只有树皮将就着连在主干上。 我不知怎的就把这棵受伤的小树抱回来了家,在院子里挖了个坑,小心地种下,扶正,用棕榈叶和小树枝把将断未断的枝丫绑牢,这一做法来源于医生对我骨折过的左手臂的处理。之后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它,给它浇泥水,培点沃土,或者锹来一些鸡粪埋进树的根部。 在我的精心照料下,树叶慢慢地舒展开来,又发了很多新芽,逐渐繁茂绿盛,树枝也粗壮了不少,断枝居然也愈合了,根系结结实实地扎牢了土地,那样焕然一新、生机勃勃地矗立在院子里。多么神奇的事情啊!我每天都喜悦着。 然而有一天,放学回家却不见了那株树。从爸爸处得知是被偷跑出来的猪拱掉了。我扔下书包撕心裂肺地哭嚎,发了疯似的拿竹条抽那头该死的猪,还冲着爸爸妈妈大骂,责怪他们没有看住猪,看好我的树,那份绝望伤痛至今想来依然生生作疼。 这是我数十年里唯一用心栽过的树,一直都郁郁葱葱地生长在我的心田里。后来我知道,它叫冬青树,极易成活极为普通的小树种。 最后说说那条狗吧。印象中我家从来都养着狗,而且大多数年份是两只。在偏僻的小山村,狗能看门守户,抓鼠追蛇,会奋不顾身地与一切陌生的来犯搏斗,而对熟悉的主人又表现出那种孩童般纯真无邪的亲昵缱绻,即便无端受了主人的打骂也毫不记仇。而它唯一的索求只是主人吃剩的骨头、残渣、冷饭而已。 有一年,家中一条活了10年的狗垂垂老矣,毛发干枯,行动迟缓,有一次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莫名其妙地挨了人家一锄头。它挣扎着回到家,病倒在草窝里,偶尔发出几声呻吟,整个变得衰弱不堪,全家人都十分揪心难过。我们把一些好菜好饭放在它嘴边,它嗅嗅、舔舔,有气无力扒拉一两口,暗淡无神的眼睛望望我们,又哀怨地闭上,隐隐有些泪光和叹息。 这样挨了几天后,有一日早上起来,狗窝里不见了它的踪影,四处寻找,才发现它已死在屋后山冈上的某个空墓穴里,那一带,它生前经常去逗留。 父亲用畚箕将它冰冷僵直的尸体挑到离屋不远一处向阳的山坡上,安放进原本用于藏番薯种的深坑里,我站在旁边看着一锹一锹的泥土覆盖上去,无情地埋没了这个陪伴我们多年的朋友,我顿时觉得心被吞噬了,世界一片空落落。父亲和我一样默然不语,喜欢荤食的他一辈子不曾碰过狗肉。 就是这三样动植物,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植入了关于生老病死,关于对生命的敬畏、疼惜,关于人与自然的关系等种种宇宙密码,给了我最深刻的教育和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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