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 野 我珍藏着一张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那年她刚20岁。母亲坐在山路边的一块岩石上,微低着头,右腿自然地往上抬起,膝盖上放在一本深色的硬皮笔记本,右手拿笔用心记录着什么,神情专注。如果细看,还能发现她衣服左上方的口袋插着另外一支钢笔,浅白色的笔套甚是醒目。 照片早已泛黄,背面写着两行小字,记录了拍摄的时间和地点:1953年4月,慈溪县府后山。 这里所指的慈溪县府是现在的江北区慈城镇,北面后山应该是指大致的方位,并非某座山的名称。如今,这一带早已盖起了大片的住宅,无法确定和考证母亲那天拍照时的具体位置。 母亲只念过两年村小,她选择这样一种姿势拍照,很可能是要表明自己作为一名公家人的身份,因为在那时,只有公家人才会把钢笔别在衣袋上,而公家人是很受人尊敬的,因此,这多少显示了一个年轻姑娘追逐时尚的虚荣心。 在母亲的工作履历中,她正式“入伍”(加入革命队伍之意)的时间被确定为1949年7月,这本来是个普通的日期,对母亲却具有特别的意义和影响,她因此成了一名现在已越来越少的离休干部。 母亲参加工作的目的是为了能吃上一碗饱饭,因为当年政府机关实行供给制,公务人员的生活必需品都由国家分配,薪酬不是现金,而是农民们特别看重的大米。母亲成为公家人后,获得的供给定额为每月120斤大米,折合成人民币大约12元,这也是当时大多数基层公务人员的供给标准(1952年对实行供给制人员增加津贴,1955年开始实行工资制)。 那时的母亲充满着朝气,这个从未见过世面的17岁的乡下姑娘坚信,政府具有无限的力量,可以改变人们的生活,改变很多像她这样的乡下人的命运,她内心的快乐像春天的潮水,无数次地描绘着今后的幸福生活,同时以一个年轻女孩的敏感,追逐着那时的各种时尚。 母亲领到那件蓝灰色的苏式小翻领外衣时,曾惊喜得一个晚上没有睡着。之后,她每次回家,总要穿上这件衣服,把两片尖角领子向左右两边翻开,用力压平整,好像张着一对翅膀正在静卧的蝴蝶。走进村里时,她兴奋地收获着村民,特别是那些与她一起长大的年轻姑娘投来的羡慕眼光。 那时的乡干部非常少,一个乡长,一个文书,一个后勤,再加上两三个办事员,还有一个上面派来指导工作的南下干部,是实际上的领导。 当年的国庆大典过后,母亲被下派担任驻村干部,任务是向村民宣讲新政策对改变农民生活的意义;在村里兴办夜校,动员妇女学文化、接受新思想。土改开始后,中心工作又转为发动农民成立农会,发现、培养积极分子,号召他们参加土改。 如果无法赶回乡里,母亲会在某个村民家落脚吃中饭。吃罢饭,她向主人交了0.12元饭费,正好够买一斤大米,这是所有下乡干部都必须遵守的规定。0.12元现金是临出门时,母亲直接向乡政府领的,然后从当月个人的120斤大米份额中扣除。 1953年,中共中央下发《当前农村工作指南》,明确要求在第二年秋收前,在全国建立3.2万个以上的生产互助合作社,地方的所有工作都紧密围绕这一目标进行。之后,母亲被调到了刚成立的县人民银行,她的任务是发挥熟悉农村工作的经验,去乡下筹建乡村金融互助合作组。这种金融互助组就是之后的农村信用合作社在各乡镇的分社,大致相当于现在各县(市)、区农村银行的办事处。所谓筹建,就是下到村里,由村干部领着,挨家挨户向农民宣传金融互助组的好处,说服他们打消疑虑,加入互助组,把他们手里的钱集中起来,成为一笔可以流动的资金,当互助组成员在生产和生活中遭遇困难时,可以申请借贷。 母亲负责的工作点是鞍山乡,在慈城镇东面约5公里处,她的正式身份是人民银行的农金特派员。 按照规定,只要有一元钱就可以申请加入金融互助组,但那时的农民真的穷,穷到难以想象,不少人家连买斤盐都犯愁。所以,互助组能否建起来,更大程度上是由农民手里是否有钱决定的。 1953年的中国,到处洋溢着一种热辣红火的特殊气氛,每个公务人员都有一种特别急切的心理,尽可能快地提升自己的工作成绩。母亲虽然非常努力,但互助组的推进却并不顺利,一共只吸收了20多个成员,筹集到的互助资金仅100多元。 不甘落后的母亲把节约下来的一年多津贴,共41元全都从银行提了出来,投进了互助组,这是她负责的这个互助组成立后最大的一笔入款。41元现金在当时是一种怎样的概念呢?母亲说,那时一分钱可以买2斤青菜,买根油条只要2分钱,一间街面房子不到100元。 年底时,互助组有个成员的父亲生重病,准备送宁波治疗,他向互助组申请借10元钱,并表示,自己有个兄弟在上海工作,每月工资几十元,已答应出这笔钱。开始,母亲不敢答应,因为之前从未有过这样大的借贷数额,她担心这个成员能否兑现承诺,但最后还是同意了,“这正是互助组发挥作用的时候,否则,农民入组还有何意义呢?”20天后,这个成员按时归还了10元借款,又另外存了10元现金。 年末总结工作,行长表扬了母亲负责的鞍山乡互助组,说不到一年时间就有了40多户农民加入,走在了各乡的前面。母亲那天真的很高兴,这是她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听到对自己的称赞。 1954年10月,宁波对所属区域进行大调整,母亲随银行一起搬迁到了新的慈溪县城浒山。 离开老慈溪前,母亲想把存在互助组的41元现金取出来带走,但她又担心这会影响互助组的正常运转,犹豫再三,她决定把钱暂时留下,但之后,母亲再没有合适的机会重回鞍山,那笔存款也一直没有去取过。母亲有点遗憾,她认为至少应该留个收据、借条什么的,这样也算是自己曾为国家作了贡献的一个凭证。她还叹息道,如果能查到当初的记录,就可算出这41元钱存到现在究竟值多少了,应该是个不小的数字吧? 母亲今年已85岁,除了耳朵有点背、眼睛感到不适之外,总体来说身体不错,满头黑发,甚至有点光泽。有时,母亲会静静地坐在桌子前,翻看自己的那张照片,对于一个老人来说,青春和记忆就是一种看得见的骄傲,也是一种可以描绘和想象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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