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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斐蓉(吴央央 摄) |
顾 玮 吴央央 整理 游离于官场、故乡之外的“弃人” 丰坊,字存礼、存叔,后改名道生,又曾号西郭子、西农、西郊农长、天野人等,与天一阁主人范钦是同时代的。他是当时的一个博学之士,在许多方面很有成就,但是人们对丰坊的了解还比较少。 首先,丰坊是一位书法家。在书法理论方面,他写过《书诀》,书中反映的一些思想、审美,今天看来有研究价值。当时他写《书诀》的时候没有落款,所以很多人搞不清楚是谁写的。到了清代有一个手抄本,从里面提到的一些名字中,方才考证出这是丰坊写的。第二,他出身藏书世家。丰家的藏书从宋代开始传承有序,到丰坊已经传了15、16代,收藏非常丰富。第三,因为有丰厚的家底,所以丰坊的鉴赏功力非常好。第四,他在四书五经注释上有独到的见解,但也正是因为这些见解招致恶名。为什么?因为他对古人的一些说法进行了篡改,这在当时是不能饶恕的罪。 那么他的形象怎样?最早记录丰坊的是明进士徐时进。“土木鸡皮,髽髻当顶,蹩躠一篮,瞥然经市,先不恒见,见乃大诧,不必尽知丰先生书与其诗若文也。”他看到的丰坊如此邋遢,很是惊讶,“这个人的形象与他的书法、诗、文章差别太大了。” 黄宗羲则在《丰南禺别传》中称,“余则以坊之怪诞,此犹其小小者尔,其大者,在伪造六经,或托之石经,或托之别传,而訾毁先儒,放言无忌。”包括黄宗羲在内的不少人,“心鄙其为人”,故对其书法“黜而不视也”。从那以后,丰坊留给我们的就是这样一个形象———穷困落魄、疯疯癫癫、喜用伎俩、伪造经典、可恨可悲的声名狼藉者。 时至今日,我们该如何看待丰坊?根据其情感发展,我把他的生平分为六个阶段: 第一阶段,少年天才,不喜仕进。丰坊喜欢读书,经常躲进书房,一天到晚看书,但是他不喜欢科举,所以到了22岁还没有成为生员。 第二阶段,短暂仕途,悲凉心境。丰坊后来还是考中了进士,但是很不幸,当时朝廷上发生了“大礼仪事件”(明嘉靖间,世宗君臣间围绕世宗生父、生母的尊崇典礼而进行的论争)。丰坊追随他的父亲也卷入其中。他在外地的朋友一度误以为他死了,还给他设奠招魂。此后,在友人帮助下,调到南京为官。不久后又遭贬,于是萌生退意。朋友劝他“逡巡曲就,以图后举”,因为只有做官才有机会营救其父。可丰坊最终还是辞官回家了。 第三个阶段,闭门著述、诗书自娱。在这几年中,他写了很多的序和诗,最主要的是编了《世统》,这本书现在已经没有了,但是留有一篇序。其中云:绝家务,简交游,锁阁而读之,参互考订,昼习夜思,爰自洪荒以来数千百年之事,绳贯数计,灼如今日,乃辑旧业编十绝而就,名曰《世统》。所以《世统》是一本史书。 第四个阶段,丧父痛心,举止失度。丰坊被人骂,主要是因为在此期间的所作所为。1537年,父亲死了,丰坊非常痛心。当时“大礼仪事件”还在持续,丰坊跑到京城上书皇帝说:“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请复古礼建明堂,加尊皇考献皇帝庙号,称宗以配上帝。”这跟他父亲当初的立场是相背离的,受到了众人的责骂。今天再来看这个事件,丰坊的行为还是可以理解的。为什么?因为父亲的死刺激了他,他是不顾自己声名做了一件冲动的事情。 丰坊的行为受到了朝廷官员的唾弃,回到家乡后生了一场大病。他没有达到目的,反而让自己背了一身骂名,自此以“弃人”自居。 第五个阶段,创作进入鼎盛时期。回到家乡以后的10年间,他的书艺渐入佳境。目前,据我的统计,全国各大博物馆涉及丰坊作品有18家单位,共有76件书迹存世,其中真正的书法作品30多件。 丰坊的晚年是在杭州度过的。他还曾经到过嘉兴、湖州、南京、苏州等地,多是寄宿在寺院中。经年卧病,米盐不充,借钱度日,成为丰坊晚年潦倒生活的一种常态。这是丰坊的最后阶段。 丰坊的人生,似乎总是处于游离的状态。他属于比较孤独、寂寞的一类文人,没有真正融入各个地方的文人圈子,包括他最终也是游离于故乡之外。这是我对他生平的一个总结。 坚守书法经典与源头的“痴古者” 接下来看看丰坊的书法成就。丰坊家学渊源,从小就痴迷于《兰亭序》,至今天一阁还藏有丰坊刻本的《兰亭序》。他也喜欢《智永千字文》,早年和晚年间曾不断书写《千字文》。他临摹的第三个对象是赵孟頫,他说“赵好临《十七帖》,世多传其真迹,得而观之,乃学王之阶梯也。” 丰坊指出,从楷书到行书到草书,这是一条习字的路径,从楷书到篆书到隶书是另一条路径。他说,对资质中等的人而言,这样的学习要持续20多年,一些高资质的人则“十年之功可了众体”。师古是丰坊书法的核心,他说:“书中有钟繇,犹儒有孔子,学书以欧为门户,以钟为归宿,而王右军、颜鲁公则其羽翼筌蹄也。” 小楷《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是他在南京做官时写的,明显可以看出受到王羲之等人的影响。跟另一件他50多岁时的小楷作品比较,我们可以看到,后期他的书法结体还是没有变,但是笔力非常强。 安世凤是对丰坊书法研究最深、也是收藏丰坊书法作品最多的一个人,他当时在定海做知县,从范钦的后代手里得到了很多丰坊的书法作品。关于丰坊的行书,安世凤评价道:“根抵二王之雄浑,济以北海之峻整,以行清臣之法度,时露老颠之光怪,有入草处皆字字分明,不失唐以先之典则。”从丰坊存世的一些行书作品来看,风格多样,融汇一体。 丰坊早年不大作草书,晚年多一些。我们来看一下天一阁藏的丰坊草书《憎苍蝇赋》,这件作品写到后面,字的结体、空间越拉越大,这表达了一种什么心情?文末“可憎”二字,已是完全放开。如果看原作的话,会非常震撼。再来看一件他70多岁时写的草书,到了这时,可以说是人书俱老,已经化线为点了。 明代的篆书是衰落的,但丰坊对篆书深有研究,他说“学书必先篆,非惟欲穷六义之本,且熟圆劲古雅之法,真行草用笔之妙实出于此。”他认为,篆书不仅是了解文字意义的根本,而且书法的用笔、结构全部是由篆书而来的。丰坊的篆书很怪,有很多象形文字在里面。他对古文字研究非常深。 丰坊的隶书写得非常雅,他把隶书的头跟尾削弱了,所以我们看到他的隶书是圆润的。 以往人们评价丰坊,说他“五体皆能”,但是“乏风韵”。为什么会这么说呢?我分析认为,这是由于他书写的心态造成的。丰坊是一个狂热的复古主义者,他很想通过自己的书法让人们看看什么是复古的。 丰坊没有跻身一流书法家之列,但是,他的书法在视觉、观念上丰富了明代书法,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了“吴门书派”的巨匠们,他是明代书坛“痴古”书家的典型代表。他身上所体现的艺术复古追求,不仅是我们全面客观地重构明代书法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且对于今天书法艺术中的“守与变”亦具有重要的参照价值。 我们常说“书如其人”,然而,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书法与人生并不总是步调一致的,比如丰坊。丰坊的人生是游离的、叛逆的,然而他的书法却是不离的、传统的。丰坊虽身陷官场数年,心却游离于官场之外。他虽宗儒家经典却时时訾毁先儒,托古伪造。他游离于人情世故之外,他游离于故乡之外。他的书法却是不离的,在人人追求创新与自我标榜时,他选择坚守,坚守书法的经典与源头。 (讲演内容来自天一阁书院·国学堂,有删节) 主讲人名片 陈斐蓉 天一阁博物馆典藏研究部研究员。主编有《天一阁藏书画精品系列》之《扇面卷》《书法卷》《绘画卷》等。近几年主要从事明代宁波籍书法家丰坊的研究,发表相关论文近十篇,对丰坊其人其艺有深入的解读,《丰坊存世书迹丛考》(市文化研究课题)一书即将出版。 好声音 ———丰坊的人生,似乎总是处于游离的状态。他属于比较孤独、寂寞的一类文人,没有真正融入各个地方的文人圈子,包括他最终也是游离于故乡之外。 ———他身上所体现的艺术复古追求,不仅是我们全面客观地重构明代书法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且对于今天书法艺术中的“守与变”亦具有重要的参照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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