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娟 《静子》是佐野洋子晚年创作的一部纪实性长篇散文,作者说,此书献给她一辈子从来没有喜欢过的母亲。在日本出版后反响强烈,有人感动,有人如释重负,还有的人觉得获得了内心的救赎。《静子》写出了人性的真实与丰富,对亲人之间的各种感情纠葛没有丝毫的掩饰和美化,结尾处佐野洋子对母亲厌恶的冰释、情感的升华,动人心弦。 静子就是佐野洋子的母亲,在作者的笔下,母亲与“我”一生没有和谐相处过,“我”讨厌母亲,因为她虚荣、自私、冷漠、无情,甚至在小时候虐待“我”。母亲晚年的时候,被儿媳妇从家里赶了出来,虽然“我”花巨资把她送进了设施优良的养老院,但“我”这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获得内心的一点点安宁,因为从情感上而言,“我”一次也没有喜欢过母亲…… 作者晚年不幸身患癌症,也许因着那份来日不多的对岁月的检视、追忆、反省而独具勇气。一一细数那些残忍的、痛苦的、尴尬的、难以释怀的感情,对母女冲突的诚挚、大胆甚至是刻薄的细致剖析,令人感同身受。作者说,从13岁起,自己的叛逆期从来没有停止过。气势汹汹地站立在母亲面前,内心就像一个愚蠢的武士那样,手拿长矛摆开了对决的架势。即使是愚蠢的武士,也会为自己上了年纪却仍然不能爱母亲而有罪恶感。作者甚至感觉到,自责的念头,年复一年沉淀,就像一条混杂的河流。 佐野洋子的母亲42岁的时候失去丈夫,生了7个孩子,养大了4个,丈夫去世时,最大的孩子19岁,最小的7岁。佐野洋子说自己做不到,但母亲做到了,母亲并没有输给命运。成为寡妇的母亲可能靠的是不服输的劲头和虚荣心,才能够努力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并把孩子一个又一个送进大学。虽然母亲也发过牢骚,也说过别人的坏话,但从没见母亲垂头丧气过。如同那强健的身体一样,母亲的精神也是坚韧和粗野的。 佐野洋子客观而琐碎地描述让人真真切切地感受着母女的相生相克。她写道:“用全身力气打我、虐待我、憎恨我的母亲,用绿色格子花纹西服上薄薄的人造丝绸给个子迅速长高的我做了一条连衣裙。由于没有缝纫机,母亲发挥她那高超的手艺,将整件西服都用倒钩针缝着织,做成的衣服就跟用缝纫机做出来的一样。” 能干而彪悍的母亲给了佐野洋子太多内心的挫折和伤痛,她口口声声说母亲自私、冷漠———“记得在我四岁左右的时候,有一次我去牵母亲的手,我刚把手放进她的掌心,她立刻很不高兴地发出‘切’的一声,然后猛地甩开了我的手。从那一刻起我就下定决心,再也不去拉她的手。”可是她内心最渴望的仍然是母亲的抚摸、拥抱。 佐野洋子在书中流露出对母亲高超厨艺的认可,赞美家里永远像没有孩子一样保持着干净整洁,承认母亲在筹措金钱方面也很有能力,孩子多而月薪少,母亲妥当地安排了家庭开支。但是作者又迅速地反转,接着大篇幅地描述母亲的虚荣、自私、冷漠、粗俗。最让她纠结和无法释怀的是:母亲是一个不向任何人说“谢谢”和“对不起”的人。自尊心极强的母亲对任何事情不抱有感谢和赎罪的心情。但是,随着老年痴呆症状的加深,母亲似乎变了一个人。年纪渐增的佐野洋子发现:“我和母亲,只有在母亲变成了母亲以外的另一个人的时候,才终于可以进行一些温馨的对话。对于正常的母亲,我从没有喜欢过,总是激烈地与她对抗。” 在母亲彻底痴呆了之后,母女间几十年的嫌隙彻底解除了。在养老院的床上,作者自然而然地拍着被子打着节拍,唱起童谣哄母亲入睡。并用力摩挲母亲的脚,上了岁数的人脚很凉,可是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凉的呢?作者拼命地摩挲着,用力地摩擦着,希望母亲的脚能够稍微暖和一些。“哇,太神奇了!我在摩挲母亲的脚,我在摩挲她的脚,我在接触她的脚,就这样一直触摸着。”作者在心中就这样不停地对自己说。 得到了自我救赎的佐野洋子,非常高兴地写信把这段经历告诉了河合隼雄先生。而他为洋子由衷高兴的同时,也说:“这个世界就是如此自然地安排好了的。”作者心灵上的创伤,以为无法愈合的伤口,其实也终究可以愈合,那是上天奇妙的工作,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行至文末,佐野洋子说得平静又深刻,让人动容:“我也会死。有无法降生到这个世界的孩子,但没有不死的人。”“在褐色的能够投过去的雾霭中,母亲就站在那里。我感到宁静而亲切。我也要去那宁静而亲切的一侧。谢谢!我马上就来!” 佐野洋子的文字沉静、理性,寥寥数笔,把复杂的感情毫不掩饰地如实呈现出来。我深受感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