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善实

　　《红楼梦》这部书，可以囫囵吞枣读，喝酒赋诗热热闹闹；如果要“文本细读”，那就得什么都懂一点儿。比如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就得了解牙牌令。书中写到轮到黛玉接令了：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这“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让人似懂非懂：没有红娘报纱窗？纱窗外没有红娘来报？总之倘若囫囵吞枣地读书，也就这么混过去了。细细品味呢，就不行了。

　　先得看鸳鸯出的是什么牌。“左边一个‘天’”不用说是“天牌”，上下六点相重。只不过这“天”牌的六点有些特别，一边三点是绿的，另一边是红的，上面左红右绿，下面就是左绿右红。黛玉读出《西厢记》的话来了，这是宝玉借给她看的。禁书啊，一个闺中小姐也读起来了，那还了得！这个曹公是有说明的：“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接下去鸳鸯又报出牌来了，“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这才说“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这下要读懂这纱窗什么的报就先得看这张牌了。鸳鸯没有直接说明这张牌，只用“锦屏”来借代。笔者一时猜不出，只好再看下文：鸳鸯道：“剩了‘二六’八点齐。”黛玉道：“双瞻玉座引朝仪。”鸳鸯道：“凑成‘篮子’好采花。”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药花。”这“二六”明明白白，上面六点，下面两点，都是绿色的。一张天牌，一张二六，能与之凑成一副牌的只有四六。鸳鸯说，凑起来叫“篮子”。我辈叫夹六皇帝帽。这“篮子”或“夹六皇帝帽”的标准式是两张天牌，中间夹一张“至尊宝”中的二四。牙牌三十二张牌中只有“至尊宝”不成对：一张幺二，幺红二绿，一张二四，四红二绿，绿在上了，就像篮子，倒过来就像皇帝的帽子。现在四六的四点移出来，二六的两点移出来，就是“至尊宝”中的二四了。剩下的两个六叠起来就是一张“天”牌。算是“篮子”或“夹六皇帝帽”的变化式。但这只解决了一半问题，四六上红下绿，红容易想到红娘，绿容易想到纱窗。有人会问，难道纱窗是绿的？唐诗有句“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下面的绿令黛玉想到了纱窗。所以脱口而出了。所以曹公“分眼分榫”，不会乱说。

　　但这么说并没有解决“红娘报”的问题。这非得看《西厢记》不可了。

　　好在网络时代了，整篇《西厢记》下载到ＷＯＲＤ中，一查就可以。但没有查到，电脑骗人？减少关键词再查，这下查出来了。是“纱窗外总有红娘报。”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注释说：“纱窗也没有红娘报”：系改元代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四折中张生唱词：“候门不许老僧敲，纱窗外定有红娘报”。是说候在门外不许老僧敲钟，怕红娘前来报信时听不到敲窗声，但与原文有明显不同。这个注释不全面，没有说这是金圣叹改动的。

　　这个金圣叹就喜欢改别人的优秀作品，比如腰斩“水浒”，这《西厢记》改动更是不少。人家施耐庵、王实甫就比他水平差？要他改什么？

　　看看金批本《西厢记》，这人的世界观着实落后。第一章金氏在“老夫人开春院，崔莺莺烧夜香”后批道“‘老夫人开春院’，罪老夫人也。……而因以失事，犹未减焉。”老夫人因开春院有罪，哪来后面的整本《西厢记》？后面的故事是张生与莺莺私下相恋，可见金圣叹对崔张两人的自由恋爱是抵触的。他的世界观比起王实甫来落后了几百年。

　　金圣叹改动之处还有不少。如 “借厢”一折中，张生问红娘莺莺的情况时，红娘的抢白，孙飞虎的围寺相逼时，崔莺莺的反应。特别是后者，王本《西厢记》中莺莺勇敢地提出愿意嫁给杀退孙飞虎之人；而金西厢则改为由老夫人出口。莺莺勇敢的冲破封建礼教的形象就大为削弱。

　　也有几处改动，却与《西厢记》思想性关系不大，只不过丰满了人物形象。

　　还有一处，就是“纱窗也没有红娘报”的批语：“心急如火，更不能待”，那是刻画张生等待崔莺莺的焦急心理。王本《西厢记》更直接———莺莺到来，必定有红娘作前导，所以张生等着红娘出现在纱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