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 子 五百年能办成什么事?水滴石穿,沧海桑田。 如果是一棵树,它能长成什么样子?它不是鸟儿叼来的,可它丰盛庞大繁杂交叉的枝节可以站上一万只鸟儿。它是五百年前村庄的一个先祖栽的。在这样的树下、树上、树前、树后,有多少故事发生我们暂且不管,但树荫下的面积足够放得下上百张八仙桌。你想象一下,树上上万只鸟儿一起鸣叫,树下上千个村人把酒言欢,那是何等壮观的情景。 这是一棵古樟树,就长在浙东宁海岔路镇的下畈村。去年是头一次看到,匆匆走过,只是惊讶。这一次再访,就立在树前挪不动脚步了。 它的高度不高,就十多米吧,但树冠直径达42米,面积达1384平方米,比三个标准篮球场还大。它的一根根枝条,不是向上长,不是斜着长,而几乎呈直角横着伸出,以树干为圆心向四周伸展。传说,先祖栽了两棵树,因为挨得紧,竟然不分你我,长成了一棵。 就这样无所顾忌沐浴了五百年阳光。 先祖一开始栽了两棵树,不是一棵,也不是三棵。恰巧,有两条小溪在村头汇合,村庄的村民也由葛氏和周氏两姓组成。 两条小溪一条叫马鞍坑,一条叫后门溪,它们从白溪的上流山脉,也即天台山脉而来,两溪汇成一溪,复流向白溪。天台山是道源开宗地,禅宗发祥地,经这样无数的小溪,过岭,经山,经过无数的田野村庄,洗涤着一切尘埃,奔向东海,归至彼岸。 村里的葛氏,始祖为葛洪,他曾在晋咸和元年(326)来到村后高山上炼丹十年之上,遍寻古方,治病救人,其《肘后备急方》中的几句话“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还启发了1700年后的屠呦呦教授,使得抗疟疾特效药青蒿素得以诞生,拯救了数以百万计的生命,获得了诺贝尔奖。 我在村里走访,不管是种地的村民还是做干部经商的,一个个儒雅有致,都有儒学的滋养。据考据,这一族的周氏始祖,是元朝贵族高官,曾任中书左丞相,后因时势混乱,其子改姓周名茂,成为东岙望族周弁后世族人。周弁祖居宁海一市镇东岙村,他好学圣贤书,读书每通宵达旦不息,成为宁海县史上第一位进士,七个儿子也先后登进士第,是宁海县历史上有名的一门八进士。 再看看这棵古樟。它原来是坟头树,死了先人,在坟前种一棵树,坟在树在,体现的是天人合一。树是天,坟是人,既尊了天意,又尽了孝道。尊天是道,尽孝是儒。村里一位长者说,村里原先还有一棵古枫、一棵古沙朴、一棵古柏,都硕大无比,却因前些年树下的坟墓迁移而枯亡。村口汇集的两条小溪,其实一条是砩水,它引自村旁常年不涸的白溪。砩如堰,就如著名的都江堰、它山堰,就是在大溪大河上抛石筑成一段不封河的拦水堤,将提高水位的溪水引进高地。这个在上千年前就已经成熟的水利技术砩与现代的筑坝做水库有本质上的不同,砩只是引导分流一些水作为水利,而现代的水库是完全拦截。村里的砩既体现了尊天地的道,也应了儒家的中庸不极端。 古樟不孤独。因为村里人人想种树。20年前,村里有了一个规矩,每个老人每年种两棵树。党员说,我们也两棵。年年种树,现在村庄的角角落落全是参天大树,家家的道地也全是花木。我绕着村庄走了一圈,一直笼罩在绿荫和花香中。真真宜人养生哪! 古樟下,牛走过,狗走过,羊走过,猪走过,人走过。2006年起,这里不断走过一个人影,矮矮的身子圆圆的脸就如古樟,她叫周芳,1983年生人,嫩得出水,外来媳妇。公婆有病在身,姐姐虽嫁在近村,却是智障。老公外出打工,哥嫂一家也外出打工,她辞了工一个人撑起这个家。公婆听不懂普通话,她学本地话。婚后第二年,儿子出生,婆婆中风瘫痪在床,没过几年,患肺气肿的公公病情突然加重住院。她没有半点怨言,帮公公婆婆穿衣、梳头、擦身、倒尿,照顾儿子……就这样,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周芳的日子过得如同陀螺,一直在那里转。别人问她累不累,她答,累,但孝顺是义务,我尽的是人道。这样的贤孝媳妇在全村不止一个。人道即天道。天道酬人。 去年,我去邻村湖头村时,看见西洋葛氏宗祠的大门上有一楹联:“西洋古族无双姓,东晋名儒第一家。”我想,葛洪应该是道家鼻祖之一,怎么称起儒来了?不解。回家后,翻看了他的《抱朴子》,才知他把神仙方术与儒家的纲常名教相结合。现在,我抬头看古樟,它几十个横生的枝杈,枝杈上长满了无数的分枝杈,枝枝杈杈上无数的叶子。我看出无数个“二”来,儒道,天地,阴阳,男女……如果它们一一代表故事的话,故事就如二进位的状态,进入无数状态。无数的极致就是无,就是宇宙。 古樟就不得不长成眼前这个样子,硕大无比,华盖如云。古樟就不仅仅是下畈的古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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