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幼红

　　明州上县，浙东佳城，奉化自古灵秀。每年到了农历三月初，仿佛银瓶乍裂，花信随水浆飞迸，落到奉化城中就染出了数万亩深深浅浅的红。这时节，奉化城家家户户几乎推窗见桃红。赏桃花的去处多多：沿海岸线行，凡向阳的坡地都春暖花开；往雪窦山走，粉色的烟霞从山嘴一路蒸腾到山顶与佛光禅气相接；若来到亭下湖边，赶上早开的李花，桃红李白衬着天光水色湖影山景，那就是一个打翻的调色盘，好像这世间所有的色彩都汇聚到这里了。

　　我曾以为桃花美景到了这种程度应该算是到了极致，但当我来到林家村，才发觉奉化最好的赏花地原来是在这里。不仅因为这里有奉化最大面积的桃园，也不仅因为这里有高畅的赏花地形，除了这里有其他地方所没有的翰墨清香，还因为这里有着浓郁人间烟火气。

　　从奉化城区驱车西行，到林家村不过十来分钟的车程。但是为了避开桃花节人群的高峰，我还是起了个大早。在清晨淡薄的雾霭中，这个有着一色黛瓦灰墙的小山村内敛而平和。它沿缓坡遵循古来的格局而建，各种房子外形高矮相近，细节上各有各的特色，但并不相互冲突而显得突兀。春节已经过了很久，村里家家户户大门两侧的春联仍然不曾揭去，虽经风吹日晒黯淡了许多，但却和房子更加契合，看着更加顺眼。

　　沿村中小路前往村后的王家山桃园，一路不见行人，零星的鸡鸣狗吠也带着朦胧，仿佛整个村子还在睡梦中。醉仙亭是王家山桃园的最高点，从这里四眺，目光所及尽见桃花。微蓝的天穹下，深红浅红的烟霞笼罩着远远近近的山头、平地，村庄、道路和河流都成为其中的点缀……尽管有出城时夹道的绵延不绝的桃林作铺垫，我仍然被这个场景所震撼。

　　再细看，这里的桃花都是单瓣，花色浓，花瓣肥厚且大，花蕊茁壮很精神，不像那些山桃，菲薄消瘦的花瓣惨淡的花色，好像是病西施。再看树干和枝梢，都一律的黑灰色，粗糙而沧桑，和娇嫩粉红的花相映成趣，越看越有情趣。

　　太阳升起，游人渐渐多起来。背着摄影包的摄影师们，钻进桃花丛里寻觅各自中意的美色。有的趴在地上仰拍，有的爬上树桠照花枝的特写，有的站在高坡上摄取桃花烂漫的山川。突然听到矫情的笑声，循声望去，半山坡上一位穿着纯白婚纱的女子，被她的丈夫抱在怀里，正在“摆蒲士”呢。

　　“离群索居”的恋人们，选择一丛低矮而茂密的桃枝作为他们的憩息地，用深绿浅蓝的阳伞为自己支撑起一道“旁人勿扰”的屏障。活泼好动的孩子们，或者在桃花林里占据一片开阔地带作为野餐的据点，或者扯起风筝，在较宽的田埂间放起风筝。他们的风筝落下来，有时候就落在桃树上，打下了一大片的花，看桃的人也不生气，只是笑吟吟地帮他们取下被枝丫缠住的风筝。那些看风景的人，也成了这风景的一部分。

　　面对这些让外人着迷的景色，田垄上劳作的农人们却早就见惯不怪，他们淡定地做着手中的活计。他们身上打了补丁的蓝衣布满了斑斑湿痕，不知道是被桃花沾上的露水，还是被汗水渍的。一位老桃农剪了满满一土箕桃花枝，听说是要送给来参加桃花节的宾客，我不免替他心疼：“一朵花一个桃子，你这一早剪下来的桃枝折损了多少的桃子啊！”他笑答：“不是所有的花都能结出桃子，花留得太多，反而会影响桃子生长，每年一定要删去一些才好。过去剪下的花枝都丢了，如今还可以送给客人去赏呢！”

　　老人说他是林家村人，今年八十四，儿女都出息，让他在家中享清福就行。可打他睁开眼睛开始，看的听的都是这与桃树有关的事，从他下地能跑，玩的做的也是与这桃树有关的事，他离不开这桃树。“前几年都是孩子们放下手里的工作，抽空帮我来摘，再分头去卖。钱没几个，人倒忙死。现在好了，桃子市场开到了村口，收桃的人会直接上山来摘，我什么也不愁了。”他眯着眼，看向桃林深处，“夏天来我家吃桃子吧，正宗的水蜜桃，树上养熟的。”

　　我知道他说的那种桃子，不同于为了方便运输在它变软之前提早采摘下来的，而是供桃树的主人享用而任它在树上长到自然的瓜熟蒂落的。那种桃子拿在手里是软乎乎的，看着是半透明的，里边的果肉都化成了一包蜜水，得找一根稻秸，戳破表皮深入到果肉中像喝饮料一样吸。这么想着，真恨不得时间马上拔到七八月水蜜桃成熟的季节，或者直接找根吸管对着桃花去吮吸花萼深处的花蜜。

　　与老人正谈得兴起，风中又传来浓郁的墨香———桃花节的重头戏桃花笔会开场了。只见在赏果亭东到醉仙亭西之间放置的条桌边围满了求墨宝的游客。上有耄耋老翁，下有三尺孩童，正在泼墨挥毫。与他们的年龄跨度让人诧异一样，他们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功力也令人赞叹。“‘左手算盘右手笔，出门劳动进门书’，林家村出产大批农民书法家，还被省书协命名为‘浙江书法村’呢。”一位抱着孙子来赏花的大妈正给同行的朋友在普及知识，“林家人为什么这么乖呢？全靠王羲之呢。他们村里那条河啊，就在从前王羲之住的晚香岭那条河的下游，王羲之写完字在上游河里洗毛笔，墨水就顺着河水统统流到了林家。林家人喝了，肚皮里有了墨水，就变得能书会写了。”

　　正午时分，来赶集桃花的人群渐渐散去，桃园又恢复了宁静。不多的人还在桃园里游荡，他们累了就在桃树下歇歇，或坐或卧，随心所欲，路过的村人想是司空见惯了，从不曾露出异样的表情。我被这样惬意的情景吸引，在桃林间走累了，也到桃树下打了一个盹。

　　醒来已近黄昏。山间又起雾了，桃花配着白茫茫的雾看起来有仙境之感，我唯恐误闯了“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神界仙境，匆匆循原路下山。在急遽降临的暮色中，山下桃林阁农庄的建筑轮廓在明亮的灯火里显得格外优美和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