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梁 临近年关,年味氤氲,最怀恋的是那缸米酒和那盆冻猪肉。 米酒在我老家叫作“白酒”,大约是酒色略显乳白的缘故,而市面上酒精度很高的所谓白酒则被称为“烧酒”。烧酒我是一滴不沾的,记得儿时父母亲饭前都要来点小酒,父亲一满盏,母亲半小盏,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抿,非常美味享受的样子,我好奇嘴馋,吵着也要尝尝,大人拗不过就用筷子蘸了酒液放进我嘴里,瞬间被辣得哇哇大叫,此后就对其生了厌憎和抗拒。而米酒,特别是父亲酿就的米酒,我能大口大口喝上一两碗。其实米酒后劲也不小,我初中同学某年正月来家里做客,喝上小半碗就脸红头晕,见我似饮水一般,惊为天人,遂在同学间宣扬我的好酒量,其实我是不胜酒力的,除了米酒还有差不多同质的绍兴黄酒,其他酒种甚少入口。 我从没目睹过父亲制作米酒的全过程,只约略知道其原料为晚秋新收的糯米或粳米,还得拌进白药(酒曲)。往年放寒假,还未进家门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在边屋墙角,一口中等大小的水缸,缸身捆扎着干稻草用以防冻保暖,揭开木盖子,浮着一层厚厚的醪糟,用碗口扒开一眼窟窿,就见到底下清澈的酒水,舀一碗上来,迫不及待地倒入嘴里,甘洌爽口。为了方便过滤掉醪糟,我们会按进一个格子细密的竹淘箩,滗出来的米酒就十分纯净透明了。 米酒虽是父亲一手酿的,但他基本不喝,他更钟爱烧酒和黄酒。而我家的男人们比如我哥、姐夫、舅舅他们也不太爱饮用父亲做的米酒,嫌它寡淡、酒劲小。这点父亲也承认,因为他做酒时一斤糯米总要比人家兑多一倍的水,酒精度因此就稀了,而这恰恰对了我的口感和酒力,一缸酒差不多一半成了我的杯中之物。我喝米酒很急,一餐一大碗,一口一口很快见底,有时嘴巴干了也会随时去舀一些解渴,也从不像大人一样爱用锡壶烫酒,热过的白酒总是失了最原始的风味。 时间一长,许是频繁开盖导致起了化学反应,米酒会慢慢变味生涩,干脆弃之不喝。倒是浮在酒水表面的那层醪糟还可以用来烹制酒酿年糕或酒酿汤圆,打一两个鸡蛋,再加一勺白糖,是另两道我百吃不厌的美食。 如果说米酒在过年时尚可不备,那猪肉是无论如何不能缺的,最难的年景都要借钱或赊账称来几斤猪肉,做祭祀,招待亲戚,没有猪肉哪像个家,哪像个年呢?父亲和我都喜好荤食,平日手头紧难得吃上几顿肉,过年时总要图个痛快。 大多数年份,年中忙完“双抢”,父母就会去邻村抲来一两头猪仔养下,到年脚跟能长到一两百斤毛重,刚好杀了作为年猪。除了至亲间分送掉几斤外,所有的猪肉、肚里货都是不外卖的,即便还欠着外债,父亲在这点上显得非常执拗和大方,他的理由是“还能吃上几年呢?”斩开的一刀刀猪肉铺在竹匾或晒箕上干晾几天后,大多被母亲腌进缸里,留待来年慢慢享用,只留出三五斤夹心肉和猪头过年时派用场。 在老家,做祭祀最讲究的还是要供奉上猪头、整鸡和活鱼,整鸡和猪头只烧两三分熟,拜完菩萨后,两者分别浸入沸水滚滚的锅里煮炖。那个时候我总爱挨在父亲身边烧锅,不停地往炉膛内塞柴柈,炉火明亮暖旺,不大的灶屋里弥漫着从锅盖边沿冒出来的腾腾热气和阵阵肉香,诱我馋涎欲滴。终于在某个点上母亲让我们停止加柴,她拎出已经煮得熟烂的猪头,开始剔骨切肉,猪耳朵、猪舌头各是一碗上好的下酒菜,不过不是我的最爱,我眼巴巴盯着的是那一块块掰下来的大骨头,上面残留着不少糯软精瘦的肉块,趁着新鲜热乎劲,风卷残云地啃光、舔干净,还用筷子捣鼓出骨腔里的髓质吸进嘴里,手上脸上油腻光亮,小肚子填得饱满,绝对大快朵颐、心满意足。 剩下的猪头肉其实不算好吃,肉质粗,口感差,外相也难看,单独切一碗放桌上,很少有人伸箸,但是如果做成冻猪肉,却改头换面成众人青睐的香饽饽了。 母亲把猪头肉切成小块,倒入还在沸滚的浓稠肉汤中,再放入油豆腐、豆腐干之类配料和酱油、盐、茴香等调料,待滚熟了,连肉带汤全部盛进大搪瓷盆里,在冬日寒意中几个小时后就冷却成冻了。 开吃冻猪肉一般要正月初三四以后,因为新年头两天其他大鱼大肉都来不及吃,甚至有些厌油腻了,而冻猪肉可以调换一下口味。刮掉一层薄薄的油脂,但见一块块肉、一只只油豆腐密密麻麻嵌在凝固了的浅棕褐色的肉冻中,泛着温润的色泽。挖出满满一碗放餐桌上,很快被分抢完毕。我尤其喜欢吃肉冻和同样被肉冻撑饱了的油豆腐,软酥酥、凉丝丝,夹杂着丰富的肉屑,入嘴即化,溢满口腔,回味无穷。 这两道年味陪伴我迎来一年又一年,父亲过世后,家里再无人做米酒,祭祀用的猪头也草草地以一刀猪肋肉代替,做不成那原汁原味的冻猪肉了。和父母兄姐围坐一桌,喝一口米酒、就一口冻猪肉的场景,定格成永远不再的美好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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