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秋帆 供图

　　贺秋帆           

　　前段时间在市图音乐馆做圆舞曲讲座，做到了小时候看的《啊，野麦岭》一片开场画外的《多瑙河之波圆舞曲》（罗马尼亚作曲家伊凡诺维奇作曲），于是想到了该片的导演山本萨夫。改革开放以后，山本萨夫的电影大批引进，《华丽的家族》我就是１９７９年看的。一个小屁孩坐在民光电影院看一群官僚、老板说话，不知怎么能扛到最后。但是，又有谁能放过跟温锡莹、童自荣、邱岳峰、尚华他们的声音同在的那一刻呢？ 

　　山本萨夫这个人，在日本有所谓“社会派”大师之称，因为他的笔墨全才揭露日本社会的黑暗内幕。记忆中，以改编女作家山崎丰子小说的居多，尤以《战争和人》《金环蚀》最为著名。上世纪５０年代的《箱根风云》和《没有太阳的街》已经昭示出社会揭露的倾向，前者还是最早被中国引进的日本电影（长影译制），但这两个早期片子，可看性不强，一个重要原因是山本过于明显地站在无产阶级一边，用力过猛而忽略了影片的艺术性。不过，这样一个左翼艺术家在日本，总归是难得。西方大导演里左派立场的另一个案是意大利的帕索里尼，左得更是走火入魔。

　　进入上世纪７０年代，山本似乎对上层的金融、财团、政客之间的博弈更加感兴趣了，于是产生了《华丽的家族》和《金环蚀》，矛头都对准了政府里的高官，大藏相和总理内阁大臣都出马了，和金融巨头之间为了各自利益相互叫板，明里暗里、声东击西、瞒天过海，看上去都是一幕幕没完没了的谈话戏，本质上则是刀刀见血的神经暗战，没完没了、愈演愈烈。以《华丽的家族》为例，万表大介刚刚演完一场精彩的以小吃大的兼并戏，以排位第十的阪神银行吃掉了第五的一个什么银行，就在合并的成立典礼上，大藏相已经在计划安排两年里吞并万表大介旗下的东洋银行事宜了，而且找的就是万表的女婿。在不断兼并的过程里政客也许是最终得益了，日本经济也许是前进了，ＧＤＰ是好看了，但无数的小角色则被卷入到搅肉机里，这就是山本萨夫理解中的现代社会的本质所在吧！该片另一个看点是万表家族内部血缘的悬念。仲代达矢扮演的儿子一角的来路，也许正代表了贵族血统的本质———那就是华丽背后的龌龊，这其实也难以归到深刻一路，但这些元素放在影片里，的确增加了戏剧性。

　　回顾山本萨夫一生，我倒觉得他上世纪６０年代拍的黑白片《白色巨塔》最是成功。此片从一件医院里的再寻常不过职称评审事件入手，最后将日本的医疗体系里的黑幕大白于天下，且叙事步步为营，密不透风，一气呵成，实在是影史少有的杰作。我还记得第一次看本片时是一个冬日午后，看完大气不敢出一口，两个半小时的片子，因为情节的跌宕起伏和枝节横生，看时只觉时间过得好快。本片当年曾经引起轰动，引发日本全社会对医学界的黑幕多有关注监督，民主社会艺术干预生活的功效在此算是达到了理想的境界。该片的原作仍是山崎丰子，１９６３年，小说在报纸连载观者如潮，所以才有改编一事促成。本片还有个后续故事，男一号扮演者田宫二郎，１９７８年在电视剧改编版里再度出演主角，因为过于投入到剧情里而在片子杀青前夕吞枪，令人扼腕。

　　本片的主题，似乎是披露医学界的内幕，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凡是有所谓权威的领域，凡是专业分类很细密的行业，都会不自觉地树立起某个领头人物，这人先是专业高手，后来就慢慢成为权力的集中控制者。有了权力的游戏其间，派别之争和山头主义于是不能避免，久之，一个原本在普通人心目里神圣的唯有学术的象牙塔，也有邪恶的东西滋生蔓延乃至于左右了学术界的风气，学术腐败的日本模式就是这么形成的。本片如果可以起个别名，不妨叫作《白衣黑帮》，我看到的，其实是一群活跃在医学界的黑道人物，所有的围绕权力纷争展开的角逐，都带有浓厚的黑社会色彩。最后，终于顺利坐上浪速大学医院第一外科教授位置的财前先生一天一次的巡查病房的一幕，拍得就很有代表性，这哪里是查房，压根儿就是新任黑道掌门人的加冕典礼。

　　本片的前半部分是财前为接任老师东教授位置而进行的幕后紧张运作，派系之争，个人恩怨旧账新账，医院的各个阶层各种心态在这个权力重组事件里一一明示，惊心动魄；后半部分主要是财前的医疗事故的法庭论辩战。日本６０年代电影的法庭戏拍得高潮迭起，完全可以媲美９０年代的好莱坞争讼影像，特写正反打运用得毫无技术痕迹，最后请出医学界权威国立医学会长出庭裁决，这家伙在法庭的大段陈词老奸巨猾进退自如，大棒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足以化解一切争执，把在场的所有人说得无不心服口服，但在私密场合，他又坦言，我不这样，民众对于本国的医学界还有何信任可言？这就不是专家权威的说法而是典型的官方说法了，就这样，进入到百色巨塔里的各色人等，一齐堕落沉沦。

　　不过影片里毕竟还是有里见大夫这样的正义化身，但他的结局，却是被发配到乡间医院。影片最后一镜，就是他回绝了委任，走出浪速医院大门，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一眼医院大楼，充满了极度的蔑视。而影片的开头，乃是一个完美手术的俯视长镜头，一刀下去，病人的五脏六腑一一展示于观众眼前，这一刀，不就是作品本身对于日本医学界黑幕刺下的那一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