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明 望着这片转红的水杉林时,我知道,水杉们并没有望着我。它们以挺拔的战士的形象,整齐地排列着,伫望着湖面。 湖面上,什么也没有,除了水,除了水中云彩的倒影。我相信,杉们的伫望并不只为这宁静的湖面,或者悄然飘移的云影。它们肯定盼望着,有一只水鸟,突然在湖面上振翅碎步掠过,让青山的倒影盈动成圈圈相叠的黛色涟漪;或者,盼望着一群鹭鸟列队飞过,优雅地补白寂然的天空。 这是冬至之际四明湖畔的景色。此前的两个月,柿子已经在大岚山上红过;此前的一个月,银杏和枫叶已经在四明山上凋落。而此刻的四明湖畔,秋意正浓。从四明山到四明湖,短短的几十里路,秋却走了长长的两个多月。 当然,比这时间更长的,是那段绿色的时光。从新叶萌芽,到枝茂荫浓,再到华丽转色,水杉们在这水岸上绿了半年多。 许多时候,对于这些水杉,总是路边匆匆一瞥。毕竟,江南绿的时间太长,满目绿色中,多一丛绿或者一片绿,只是一种环境里的加法,多一点不显多,少一点也不显少;毕竟,这种被称为水杉的树种,在我懂事的时候,它就站立在我的视野里,如同河埠头的青石板,如同家门口的大水缸,如同那些屋后的竹林苦楝油菜花,寻常得很,不足为奇得很。 但奇妙的是,曾有一段时间,我对水杉有一种特别的感觉。那是童年时候,老家后墙外,就是河埠,河埠左侧,长着一排水杉,并不高,也不显得有啥别致。我总是端一把小凳,坐在离树不远的地方,仰着头看它。水杉新叶的绿,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可爱,那时,也没有啥词汇在我脑中,我只是感受着那份在清风中流动的绿意。在我呆呆的凝望里,那份绿一天一天地深起来,浓密起来。 但那个时候,我是从来不去观察水杉叶子是如何转色的。当我想着水杉是否还绿着而抬头时,它总是以光秃枝干的样子站在河岸上。有一回,当我想到应该低头看看它的落叶时,那些叶子已经被踩得凌乱不堪,色泽与泥土相混,毫无美感可言。 记得那一次的俯首细看,是在我读到地理书上关于水杉的记述之后。我很惊讶与我一起天天成长着的这普通的水杉,有着让山川大地动容的不凡经历。 地理书说,水杉是植物界的“活化石”;似懂非懂之际,老师说,水杉是“植物界的熊猫”。因为,水杉在一亿年前就已经存在,曾遍布整个北半球;到了新生代的第四纪,地球上发生了冰川,水杉抵抗不住冰川的袭击,从此绝灭无存,只剩下了化石上的遗迹。但是,在战火纷飞的20世纪40年代,水杉却偶然地被发现依旧存活在中国内地。老师自豪地说,在植物中,水杉是只有中国才还生长着的古代孑遗植物,因此是“中国的国宝”。 可以想见水杉被发现依然活着时那种轰动的气氛。不过,当它被大量培植、遍地生长时,它的新鲜度和吸引力自然会降低,就像山里人见山不怪、海边人遇浪不惊一样,我的视野里,一直有水杉挺拔的身影相随,从家园,到校园,到工作的城市。 再次刻意关注水杉,是在拿起相机之后。摄影会让人对季节和气象变化产生特别的敏感。行走山川之间,我知道四明山上最早开的花,是嫩黄的檫树花,而最早红的秋叶,是这檫树叶。四明山的秋,从柿红开始,走走停停,时常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倏忽辞去。唯有这四明湖边的水杉,把秋留驻到天寒地冻时——坚定执着地,气势浩然地。 踏着浓霜嚓嚓嚓地走近这片水杉林,时常会有一种恍惚。看看自己,穿着臃肿的冬衣,甚至还戴着手套。再看看杉们,依旧昔日的身材,除了叶子转成红色。初阳斜斜地照来,为红红的水杉林涂上了一层油润的色泽。寒风已经把杉叶上的水分吹干,而冬阳却慷慨地用光色润饰着它。这样想的时候,总有一种暖意悄然升腾。 此刻,离杉们不远的湖面上,热气也正升腾。逆光里,水汽金红,如梦如幻;顺光里,水汽洁白,如丝如纱。我相信杉们肯定也正陶醉在这美妙意境里,或许,它们长时间地伫立,执着地留守,正是为了日复一日地欣赏这样一份美丽。 在更大的场景里,杉们超越湖面水汽,成为风景的主体。或许是升腾水汽的滋养,或许是晨光和暖的斜照,水岸被一片齐刷刷伸展着红红手臂的水杉装扮得格外艳美。这是一种怎样壮丽的欢迎队列啊!我甚至觉得杉们在此刻是屏住呼吸的,连风吹来时,它们也不肯稍微抖动一下。“东方红杉”“黎明红杉”,有不少植物学家曾经这样称呼水杉,我想,在这样的场景里,真是恰当不过的。红日红杉,蓝天蓝湖,构筑着四明湖畔冬天里的绚丽秋景。 一叶小舟恰到好处打破湖面的宁静,暖暖地划向红杉林。木桨划皱湖水,杉们却纹丝不动。好些日子以后,当小舟划过漂满红红杉叶的水面时,肯定还会有一些杉叶仍坚强地红在树梢,等待着来年新绿长出时,悄然举行一次隆重的交接。那是想象之外的秋与春的握手,那样的告别,充满着豪情。 我干脆收起相机,学杉们伫立。我的记忆里,响起舒婷关于水杉的诗句。 秋随心淡下浓来 与天 与水 各行其是却又百环千解 那一夜失眠 翻来覆去总躲不过你长长的一瞥 这些年 我天天绊在这道弦上 天天 在你欲明犹昧的画面上 醒醒 睡睡 直到我的脚又触到凉凉的 水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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