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小风 正午时分漫步在冬日暖阳下,平素车水马龙的大成路上车辆零星。一家烟铺门口,一个女人正在洗头。脸盆放在小竹椅上,她伸着脖子身体前倾,稍稍歪了歪头,撸起毛衣袖子露出两截白生生的胳膊,挠得一头长发堆起白雪似的泡泡。一瓶洗发水躺在椅脚附近,再过去站着两只热水瓶,其中一只瓶口上搭了块粉色的毛巾。 突然就想起小时候妈妈给我洗头的情景。那是在老家后院,嫩绿的葡萄架下。妈妈会在天气晴好的休息日,把小竹椅倒放在庭院中央,四条朝天的椅腿正好可以架住脸盆。她自己坐在一把高凳子上,让我仰躺在她怀里,头搁在大腿外,她一手轻轻托住,我的满头长发便全部垂进了脸盆内,温热的清水中,霎时绽开一大朵乌云。我很喜欢洗头,喜欢闻到那种名叫“海鸥”的洗发膏的香味,喜欢妈妈的手指肚在我头皮细细摩挲发出的柔响,喜欢她撩起温热的水泼洗我耳朵背面那一小片肌肤,喜欢她一次次赞叹我发质的好……那一刻,我总是闭着眼睛不说话,只顾舒服地哼哼。偶尔睁一下双眼,就有阳光穿过密密的葡萄藤直扑下来,刺得我只好一左一右频繁地眨巴着眼睛躲避,阳光似更加淘气起来,一闪一闪,像极了夜晚缀满天幕的星星。 头发擦干后的梳理是重头戏,更是难题。我头发多,湿发纠缠在一起常常打结,当时也没有吹风机,妈妈就从上到下、从局部到整体来慢慢化解。当时住的墙门里,跟我年岁相仿的小女孩很多,她们惧怕洗头,一被逮住,洗完头之后必是一番鬼哭狼嚎,只因她们的妈妈从来没有耐心为她们细细梳头,总是胡拉乱扯,隔壁兰兰家的木梳断了好多齿,就是被她妈妈给生拉硬扯掉的。我敢打赌,在我们村里,我是唯一一个洗头时从未被妈妈弄断过头发的女孩。 小女孩们不爱洗头的结果是,头上生出了虱子。我和她们头碰头玩耍,虱子自然也爬了过来。妈妈们大多会选择用篦子去虱子,有的图省事更直接在女孩头上倒柴油甚至洒六六粉。只有我妈,亲手扒拉着我的头皮,一寸一寸进行地毯式的搜索,然后将虱子一个一个捉住掐死。记得村里有一家三姐妹,一次她们的妈妈六六粉洒多了,三姐妹整个头都肿了,差点没命。结果她们的爸爸,一个暴躁的男人,把妻子暴打了一顿。此事在村里成为一桩新闻。 我的头发又多又粗又直,妈妈的头发却又软又细。我读中学时,记得她一洗头就叹息:唉,头发掉得那么厉害,这样下去会不会掉光啊。说着一边把脸盆里的落发揉成一团,塞进院子的墙缝里。那堵院墙由红砖砌成,格子式的缝隙里塞了好多团黑色,那全是妈妈掉下的头发,触目惊心。那时,妈妈还是个民办教师,正在忙碌的教学间隙努力进修学习,用脑过度造成她大量脱发。 妈妈最近一次给我洗头是两年前,我在她那儿养病。正逢七夕,我们这里有七夕洗头的习俗。妈妈特地去楼下小区采了木槿叶,揉出绿色的汁液,为我细细洗头,再细细吹干。我注意到,妈妈的头发不仅已白了大半,而且稀疏得露出了头皮!这个发现令我心酸,同时想到,我竟然从未为妈妈洗过一次头!正自责着,妈妈却突然失声惊叫,“你这儿有一小片头发全没了,是斑秃!……”她的手颤抖着抚摸着我的头发,快要哭出来了。我安慰她道,那是由于我气血两亏,身体养好了头发自然就会长出来的。但她还是立刻寻医问药,第二天就给我找来了偏方——一包蓖麻籽,听说是和一位阿姨一起走了好多路,去一条偏僻的公路边采摘来的。在妈妈精心照料下,我的新头发很快就长出来了。 作家刘心武对电影《做头》有过自己的解读——发型关乎某些女人的身份、尊严、昔日的荣耀和对未来的憧憬,甚至关乎她们的生死存亡——做头发,简直非同小可。可我妈很少去理发店做头。她说,对头发最好的保护就是少去折腾它们。这一点,我也是成年后才真正认同。回想起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几次烫发,果真没有一次为我加分的。就像当年看《做头》,对关之琳演的空虚寂寞又不自知的迟暮美人只有嗤之以鼻,前段又翻出来看此片,却懂了这女人不过是想通过做头来维持她生命里的那点骄气,对她后来的选择更多了一份理解和钦佩,还得出一个新的结论:真正的美女是很耀眼却甘于过平凡日子的女人,而平凡的女人大可不必去追求不适合自己的外在,因为只有适合自己的,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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