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心 世上有些东西,愈老,愈有味儿。 比如,一坛老酒,愈老,愈醇香绵厚;一方老玉,愈老,愈光洁温润;一株老梅,愈老,愈苍郁冷艳。 江南的老弄亦是如此,像曾经国色天香的美人,纵使时光带走了绝代的风华,眉眼间依然有一种颓然的娇媚,楚楚动人。 王安忆说,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亲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 凉,暖,只这两个字,就精妙地道出了上海老弄隐秘而华丽的性感。 老弄的凉是底色,逼仄的巷道,潮湿的石墙,幽绿的苔藓,阴暗的阁楼,拥挤杂乱的厨房,矮脚竹椅上看旧报纸的阿婆,像一部老上海电影里的背景,是一种灰色调的凉。 老弄的暖在细处,“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风情。”窗内或许是一面雕工细致的木质梳妆台,或是一台赭金色的花形留声机,飘出周璇柔媚婉转的《夜上海》,抑或是窗外竹制晾衣竿上一件素色的旗袍,衣领上有绛红的苏绣和银色的绲边…… 光阴流转,美人迟暮。上海老弄终究在时光深处老去,如同泛着暗光的丝绸睡袍,渐渐蒙了尘,褪了色,脱了线…… 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代表上海弄堂记忆的石库门建筑被大面积拆除,曾经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性感神秘的“东方巴黎”,从此,失去了最具浪漫风情的气质和神韵。 所幸,在江南的一些古村,还残留着老弄最后的遗韵。 宁波西郊的横街镇凤岙古村,就是其一。晨光熹微中,一条宽约三米的幽寂弄堂,渐渐明亮起来,喧闹起来。不久,各种新鲜果蔬带着泥土气息,随意地摊在地上;一堆廉价的衣物,色彩艳丽地躺在简易的台架上;一个狭小的店铺,蒸笼里冒着热气,散发出青粽、烧卖的香味儿;有人趿着拖鞋,打着哈欠从一个弄堂里忽然闪出来,有人边笑着讨价还价,边侧目与熟人打着招呼;一个穿着中式白衣裤的老人,一手拎着鸟笼,一手转着保健球,东瞅瞅,西看看…… 在这庸常的充满烟火气的老弄里,我的内心充盈着一种柔软的感动。 一两个小时的光景,热闹的早市结束了,如一场暂时落幕的生活剧。 弄堂里安静如初。我徐徐而行,步入一条巷道。一条巷道要有多老,它的青石板才会泛出河流一样的光泽。那些灰黑色的老墙,并不沉闷,细嫩的绿草从墙缝里纷纷探出来,不知谁家院里种了紫色的蔷薇,层层累累地爬满墙头,让人不由地想起“花柔春闹”的诗句。一股老风很不安分,带着暗香与潮味儿,在巷子里蹿来蹿去…… 在凤岙老弄里,百年木楼,临街而立;进士墙门,登科墙门,悄然隐居。双街临河,石质的古桥上杂草丛生,桥栏上刻有“南塘桥”字样,暗示着曾经的兴盛与显达。 清乾隆年间,这里曾是著名的凤岙市,并在民国时期,成为甬西繁盛的集市之一。据《鄞县通志·舆地志·市集》记载,凤岙最繁华时,有店铺一百多家,经营有南北货,咸货,水作,瓷铁器,竹木器,烛箔,钱庄,布庄…… 俱往矣!谁也无法阻止时间的游走,世事的更替,有时我们不得不接受,一种生活被另一种生活覆盖。如今,到处是挖掘机在掏心挖肺,到处是高楼大厦在拔地而起,在这雷同的钢筋水泥林里,没有了标识,我们太容易迷失。 暖黄色的阳光下,老弄安谧而温暖地向前伸展着,像我们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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