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世的《林逋自书诗卷》（部局）。此卷曾被苏轼、乾隆皇帝等人收藏。（裘国松 供图）

    裘国松           

    茶园新芽初发时节，我参加了故乡奉化裘村镇的一个地域文化讨论会。一方水土，光阴故事的背后，定然有一批卓然人物。我首先提到了宋代乡贤林逋，又怀想起他的一首首不朽茶诗。

    北宋以降，历代画家以林逋人像为画题，多是隐士形象出现：或观鹤起舞，或倚梅读书。其实，他不只懂得赏梅的清寒孤傲，观鹤的翩翩起舞，他还有“山庐饮茶”这个常态，懂得品茶的袅袅余香。

    林逋，字君复，北宋明州奉化县忠义乡黄贤人（今宁波市奉化区裘村镇黄贤村人）。少孤力学，恬淡好古，初游江淮间，后隐居并终老于西湖孤山。他孤高恬淡，赏梅养鹤，终身不仕，不仅以诗名饮誉北宋朝野，还工于书法，尤精行书。宋仁宗赐谥“和靖”,因此后世多称他为“和靖先生”。有研究者把他尊为中国古代三大隐士之一，与“不事王侯”的东汉严子陵、“归去来兮”的晋代陶渊明并称，他们对中国文人志操形成和价值取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的这两句诗，早已脍炙人口，被公认为千古咏梅之绝唱。纵然后世诗人心慕手追，却再无出其右之作。那么，他的茶诗呢？他存世的诗作有300余首，宁海籍茶文化学者竺济法先生统计出这位大同乡的茶诗有20余首。尤其是《茶》（《烹北苑茶有怀》）、《西湖春日》这两首，不失为中国古代著名的茶诗，至今仍为世人所传颂。

    林逋的那首《茶》，如此写道：

    石碾轻飞瑟瑟尘，

    乳香烹出建溪春。

    世间绝品人难识，

    闲对茶经忆古人。

    这首诗，原是诗人的组诗《监郡吴殿丞惠以笔墨建茶各吟一绝谢之》之一。那是好友惠茶引发了诗人的诗兴，可见茶和友情是引发诗兴的灵丹妙药。

    宋代的茶制成饼状，而非如今枚枚颗颗的散状。宋代喝茶方法也十分特别，有异于之前唐朝，也不同于我们现在。唐朝流行煎茶，现在多是泡茶，而宋代流行的却是“点茶”。

    所谓“点茶”，通俗一点说是这样：把茶饼炙烤，用石碾碾成粉末，再用茶箩筛过，取其最细的粉末。点茶时，将粉末放入茶盏，注入沸水，同时用茶匙不停地搅拌，使得茶末和沸水相互混合成乳状茶汤，最终呈现白色泡沫。乳状茶汤，以白取胜，越浓越好。林逋的这首诗，就是对宋代这种饮茶习俗的真实写照。

    此诗的首句，“石碾”就是指用来碾茶饼的工具，“瑟瑟尘”说的是碾出的茶粉，像尘雾一样轻轻飞扬，点出了宋代饼茶的特征。第二句描述了宋代的点茶法。“乳香”是指茶粉形成的乳状的泡沫像奶一样，闻到的仿佛是乳香。“建溪春”，就是闽北建州建溪流域的春天尤物建茶了，那里的山是东南名山武夷山，那里的水就是闽江上游建溪。第三四句赞美建茶是世间绝品，可惜因为它列入贡茶，当时世人很少能见识它，唐代“茶圣”陆羽，在他的《茶经》中也没有对建茶表示赞赏。所以，林逋一边品享着建茶，一边因它不能被陆羽和当时人们所赏识而深感遗憾。其实，林逋多少对陆羽有一点误解。因为在唐朝陆羽的那个年代，建茶还不是十分出名，到宋代才成为一朝时尚，所以《茶经》中只笼统点到过建茶：“其恩、播、费、夷、鄂、袁、吉、福、建、韶、象十一州未详，往往得之，其味极佳。”

    “天下之茶建为最，建之北苑又为最”宋代周绛在《茶苑总录》中如此评说。福建建茶是一个统称，最出名的当推北苑茶，又称龙凤茶、龙团凤饼、北苑贡茶。因了林逋组诗中的这首《茶》，为吟咏建茶的代表诗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后人，或许是福建人，另给它起了个《烹北苑茶有怀》的诗名。

    近几年，有人研读古代数千首茶诗茶词后，整理出一份“中国古代40句最经典茶诗词”，其中一句便是林逋《烹北苑茶有怀》—— “世间绝品人难识，闲对茶经忆古人。”此说在当下诗客、茶友中流传甚广。

    以诗证史，也是历史研究的一种方法。如果《茶》诗记录了宋代的茶饼、点茶和建溪贡茶等史实，那么在《西湖春日》里林逋描写了西湖美景，还记录了已经失传的佛教茶鼓。

    佛教对饮茶的重视，使得饮茶逐渐成为寺院制度的一部分，并极大地推动了茶文化的传播。晚到清末民国，许多寺院的法堂，仍旧设有二鼓。居东北角的称“法鼓”，居西北角的称“茶鼓”。茶鼓是召集众僧饮茶所击的鼓，敲鸣法为“长击一通，煞声一下”。当代的寺院，已经很难寻觅茶鼓的踪影了，人们只能在一些古诗文中找到它的踪迹。较早记载寺院茶鼓的就有林逋的这首《西湖春日》：

    争得才如杖牧之，试来湖上辄题诗。

    春烟寺院敲茶鼓，夕照楼台卓酒旗。

    浓吐杂芳熏巘崿，湿飞双翠破涟漪。

    人间幸有蓑兼笠，且上渔舟作钓师。

    《西湖春日》中的“春烟寺院敲茶鼓，夕照楼台卓酒旗”，记载了当时西湖周边寺院设有茶鼓的史实，描绘出一幅茶鼓声下寺院幽寂苍远的意境。而全诗则常被当代人们奉为古人描写西湖的经典佳作。

    这首著名的茶诗，误被当代编纂的《全宋诗》一诗两用，又同时载录于王安国名下。王安石之弟王安国，也是北宋出名的诗人，可他并没有在杭州做官或定居的记录，最多也只是客居杭州。而林逋呢，他长期隐居杭州西湖，时常与僧人往还；他的很多诗篇，写到自己与僧人饮茶叙谈之事，说明他对这方面非常熟悉。其实，清乾隆《四库全书》，它的别集类《林和靖诗集》（安徽巡抚采进本），就收有《西湖春日》一诗。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认定《西湖春日》为林逋手笔，《全宋诗》同时当作王安国之诗，当是误收。

    那天，从裘村镇政府大楼出来，我向镇区东北方向的奉东三大高峰之一——银山冈眺望了一眼。它的南侧偏峰是小蟠龙，以山形弯曲，似龙盘绕而名。这处高山坡地，四季云飞雾起、土地肥沃，1966年，裘村公社在此开辟了一个茶场，从此，这里盛产高山绿茶“蟠龙茶”，成为浙东茶中珍品。它以独特风味，多次在宁波、省里的评比中质超群芳。1995年第二届中国农业博览会上，在全国参评的358款茶叶中，以第九的名次，获得金奖。以后，“蟠龙茶”与奉化另几款本土名茶融合，成为当下绿茶名品“奉化曲毫”之前身。

    驱车返还奉化城，面南的车窗外，隔着一片刚苏醒的初春原野，我望见了远处的南山。山之南、海之北便是和靖先生的故乡黄贤村。倘若诗人再世，重归四明，为故乡的“蟠龙茶”“奉化曲毫”各吟一绝赞之，然后不胫而走，举国哄传，那是一种怎样的风雅和效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