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羊 那时家住上海十六铺码头附近。隔天清晨总能听见“呜——呜——”的轮船汽笛声,汽笛声不仅悠长尖利,尾声还转了个弯。每次听到汽笛,父亲就说:宁波轮船到了。父亲说的宁波轮船是“民主三号”轮,当时航行申甬航线,它的汽笛声悠扬鸣长,不像其他轮船放屁似的“噗”一下就完了。 父亲对宁波轮船情有独钟,天气好的日子,他常常大清早带我们兄弟去码头看宁波轮船放客。宁波轮船放客有看头。放客前出口处被大门两侧铁栏杆拦住的接客人群踮着脚,个个脖子像被提起的鸭子伸得老长,眼巴巴瞅着空无一人的码头通道。终于有人出来,人群马上骚动,在“来啦来啦”杂音中,几名行李简单的旅客一路小跑,受着英雄凯旋般的礼遇。一会儿,旅客渐稠,及大群旅客涌来,或挑箩夹担,或扶老携幼,在响亮的石骨铁硬宁波话中乱哄哄拥挤到出口处。其间有人东张西望突然大叫,想必是看到了接客的亲朋…… 父亲出生在宁波乡下四明山里,3岁失母,与我爷爷相依为命。十四五岁就到宁波学生意,尔后只身到上海谋生。小时候印象里,父亲似乎没有回过宁波。那时我们兄妹四个,加上乡下病瘫卧床的爷爷要寄钱,都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哪有去宁波盘缠。父亲抿老酒时,常给我们兄妹讲其小辰光“乡下头事体”。他讲的“乡下头事体”都是开心有趣的事。或许就是受这个影响,1968年我初中毕业,恰逢上山下乡“一片红”,就选择了回乡投亲插队。 1968年底,我乘宁波轮船到宁波鄞江桥投亲插队,此时“民主三号”已改为“工农兵三号”了。 插队日子最苦莫过于思家想亲人,那是刻骨铭心的想念啊。每天吃罢晚饭,同村几名上海知青聊天,说到上海弄堂,居然都是开心有趣的事情,差不多忘记了我们在上海的生活也是很贫困的。由此想到父亲,他说的“乡下头事体”开心有趣的心态是不是与我们一样啊。 插队时偶尔到宁波,我常会到江北岸轮船码头看“上海轮船”——宁波人称呼的申甬航线轮船。或看到码头上停泊“工农兵三号”,心情就无端激动:明天早晨父亲听到它在十六铺码头靠港的汽笛声,一定会说“宁波轮船到了”。 插队知青大多安分守己,我们每年就是过年回一趟上海。那时沪甬间交通有轮船火车。轮船每天对开一班,都是傍晚开船,次日清晨到目的港。火车则一天两班,快车慢车各一班。那时火车慢,快车也要七个多小时,还要到杭州转车;慢车比轮船快不了多少,要十来个小时。再说票价,轮船二等舱船票7元2角,三等舱5元4角,四等舱4元7角,至于五等舱,也叫统舱,船票是3元6角。而火车快车车票7元2角,与二等舱相同;慢车6元,比三等舱还贵。所以,宁波人往返上海,喜欢乘坐轮船。 春节前到上海的船票是很难买的。不过我们总有办法通过渠道买到票,当然是五等统舱的。眼瞅着春节一天天临近,我们这些知青的心也一天天活泛起来。离回家还有一个多礼拜,我们就开始整理行李。年糕是肯定要带上六七十斤的,还有糯米,也是要带上十多斤的,尽管自己粮食都不够吃;咸菜也要带上一些,乡下头自家腌的咸菜好吃;自留地里收获的不到一斤芝麻、几斤黄豆,一点不留统统带上……等到行李整理完毕,提一提,有一百多斤哩。好在经过农村锻炼,这点分量难不住我们。 动身那天,一大早就挑着行李到汽车站,赶早班车去宁波。到了宁波,三轮车是舍不得坐的,于是挤公共汽车。等到了江北岸的宁波轮船码头,早已是一身大汗。接下来一个白天就是在候船室等轮船上客,大家说说笑笑,开心得很,一点不感到时间难熬。五等统舱没有床位,偌大的统舱里铺着草席,所以抢地盘很重要。上船涌进船舱,大家马上抢占位置,等到用行李圈住我们抢占的地盘,这才安心。于是,留下人看行李,其余到上面甲板放松去了。 五等统舱好处是热闹。轮船起航,统舱里出现一些“老酒群”,大家拿出准备好的酒菜,席地而坐边吃边聊,此时统舱里热闹而温馨。经常碰到这样的情景,两伙人吃着聊着,最后聊得投缘,索性合并在一起喝酒了。至于在船舱里遇到多年不见的同学朋友,或陌生年轻男女相邻而卧,谈得对心以后找了对象的,也是经常有的逸闻。 回上海是这样开心,等到节后返宁波心情就沉重了。那时船票在金陵东路1号预售,为买一张船票,凌晨就得去排队。有时候,好不容易排到了,却被告知四五等舱船票没有了,只好灰溜溜回去,第二天再来排队。当然,也有心狠时候,咬咬牙买了三等舱船票,心里要肉痛好一阵子哩。 我在宁波生活了将近半个世纪,亲眼看见了沪甬交通变迁:先是工农兵三号、四号退役,工农兵十八号、十九号接位。后又换成沪东船厂的“繁新”“荣新”“昌新”“盛新”四艘新船,连起来是“繁荣昌盛”。再接着,出现“甬兴”高速快艇,将沪甬行程缩短到四五个小时。再后来,高速公路建成,沪甬客运航线终于寿终正寝。不过在老一辈人心里,宁波轮船是永远令人怀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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