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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朱舜水纪念堂的崇孝祠外景(方其军 摄) |
方其军 余姚的四位先贤里,朱舜水走得最远。印象中的严子陵,在富春江钓鱼;王阳明纵横华夏,在江西的一条江上陨落,最终归葬故土(余姚旧属绍兴府);黄梨洲最近,在陆埠化安山的龙虎草堂写着千古文章,然后在近旁自掘生圹。真正背井离乡的,就是朱舜水了。那些年月,清军入关,朱舜水四处乞师相抗,然大明终究大势已去,在最后一次东渡日本时,朱舜水也就断了念想。不愿在清朝做遗民,而在日本当了“移民”。 不妨设身处地感受朱舜水的心境,有家难回、流落异国,壮志未酬、身无分文,何况,当时的日本“三四十年不留一唐人”。朱舜水起初在日本并不受优待,如不是一位学生的鼎力相助,恐怕很快就被驱逐或饥寒而亡。可以想象,一个人处于远离故土的困境中,对家乡山河的挂念会有多么深沉。朱舜水的“舜水”二字,正因家乡的姚江也称舜水而取,以示对家乡的怀想与铭记。我相信,在某一个深夜,朱舜水可能动过回家的念头,但当晨曦沾染窗棂,他的目光依然坚毅。 朱舜水或许不知,在他切齿痛恨的清朝,他的同宗同族依然活得不赖。的确,无论风雨,生活终将继续。朱舜水是姚江一本堂朱氏“老三房”支的八世孙。在他故去后的许多年,时至清末,“老三房”的后人在龙泉山南麓、姚江之畔建了一座宗祠,名为“崇孝祠”。朱舜水有灵,也许会渡海沿江,在月影婆娑间,轻轻推开崇孝祠的门扉。万籁俱寂,唯有“吱呀”一声,就是永恒。 我时常经过北滨江路,也时常上龙泉山休闲,但对于近旁的崇孝祠,我总不敢轻易踏入。尽管,那里现在已更多地被称为“朱舜水纪念堂”,是一个面向社会开放的公共场所,但我的敬畏之心仍旧束缚着我的脚步。假如带着俗世的尘嚣突兀闯入,恐怕会惊扰了在那里习惯宁静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然而,在黄昏将至的某一天,姚江上倒映着彩霞,一只白鹭轻盈地自江面翩飞,又落在江岸的樟树枝丫上。白鹭的巢穴不会筑在这里,但白鹭需要暂停与休憩。就像朱舜水的客居远方。我的心弦在那一刻被拨动,突然觉得,该是时候去端详近在咫尺的崇孝祠了。 那光景,恐怕已过开放时间。我尝试着推了推门,门是虚掩的。我轻手轻脚步入头门,哦,四下无人,周遭阒静。门外数米之遥,是车水马龙。门内一步之后,就是百年前的胜境。青砖黑瓦、树荫蓊郁,偶尔几声清亮鸟鸣,像是在提醒我,无论世界怎么变化,有些事物是恒定的,比如,鸟儿的歌喉,仁者义士的担当,人与故土的血肉相连。比如,崇孝祠中的“孝”字。 崇孝祠坐北朝南,依山势而建。门厅为两层五开间楼房,正门前高悬“崇孝祠”匾额。穿过门厅,可见较陡的石阶,往上便是第二进正厅,抬头即见“胜国宾师”四字巨匾。据说这里原是祭祖的正堂,现辟为朱舜水先生史迹陈列,展示诸多文献资料,包括朱舜水在余姚与日本两地的遗迹图录,日本友人回赠的相关图像、墨迹、书籍等文物。后厅原称为“奉先楼”,相传是“老三房”后人供奉祖先的所在。舜水先生,可曾归来? 我的朋友朱炯是姚江朱氏后人,虽非“老三房”支系,但对姚江朱姓多有钻研。我与他聊及崇孝祠,他抄给我一段文字:“据家谱和《余姚县志·列传》记载:朱宗鼐号龙岩,以孝著,方积雪,父思食笋,宗鼐越四十余里,至冠珮山,刨冰雪得之。父患恶疾,宗鼐遍求能者治之,不愈;祈之神,又不愈。乃刲股煎汤以进,父未下咽,两目醒然,曰:吾适见老人馈吾药,果谁为者。疾遂愈。” 崇孝祠的祠名,点明“孝”对于姚江朱氏应是精神要义。龙岩的事迹在社会上广泛传扬,更成为家族中“孝子”的榜样。推及朱舜水,他对家国之忠烈,其实是一种大孝。在日本传授中华之文明,也是一种大孝。想当年王朝更替,在朱舜水的千愁百结里,估计是担心过中华文明会因此而断层。如此,当受聘水户侯德川光国被尊为“国师”,他倾其所有向日本子民传道授业,不仅是通常理解的为回报“知遇”,更是要为故土旧国尽上“大孝”。 我在崇孝祠徘徊良久,天光将暗,身影渐淡,但另一种明亮始终不熄。凝望舜水先生的画像,其人格之伟岸、行事之磊落,日月昭昭啊。我抚触崇孝祠的墙体,感受得到支撑的力量。中华的精神厦宇里,某一些根本的要素永远是不可或缺的支柱。其实,任何一个人,不管走得远近,只要秉持某些可贵的品质,他一定离祖先很近,离万家灯火很近,离“人之为人”很近,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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