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炀和 早就想写写她了,很不起眼的一位女性,我甚至不清楚她的姓名,却是我生活中的参照。 初次见到她,是在楼下门厅。我刚要外出,发现一位大姐停稳自行车在取后座上的空水桶,我觉得面善,于是问她:“大姐,你是不是给我们这幢楼的住户打扫卫生来的?”她说是呀,每周来16楼的一户人家。我问她能不能给我家每周打扫一次?她说她很忙,已排不出时间了。我还是不死心,对家政人员,我一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觉得这个大姐很可靠,是我要找的人。我办完事,到16楼专门去说服她。她被我说动了,同意抽出一个晚上的时间到我家来。 大姐10年前离开家人从安徽到宁波,一直做家政。大姐话很少,干活很利索,我让她中途喝点水,吃点东西,她怕浪费时间,一律不肯,有时我把食品的包装拆了,送到她嘴边,她没办法了,勉强吃点。但有一次例外。那天我在责骂女儿,大姐悄悄地把我拉到门外,我很纳闷,以为她有什么事。在门外,她轻轻地跟我说:“孩子是上天给的,不能骂的,有什么不对,你要好好和她讲道理。我养了三个孩子,小时候也调皮,但我从来没有骂过他们,他们现在也好好的。”我听后潸然泪下,这样的话我是多么耳熟。小时候妈妈责骂我的时候,奶奶就是这样护着我的。不知怎的,我从不因为奶奶护着而骄纵,反而觉得奶奶的话里有一种力量让我乖乖地听她的。现在想来,责骂只是自己的一种情绪发泄,是内心力量的不足。奶奶的生活曾比我妈妈艰难很多,但奶奶依然能保持从容;大姐的生活比我艰苦很多,但她却比我淡定。我喜欢这样的女性,有她们在身边,似乎有一种力量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定下来。我努力做这样的女性,但很多时候还是要乱了心绪。 我们搬家的时候,大姐帮我收拾,很多东西我不想带到新房子去,说送给她。她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连声说不要不要。她一反常态地像妈妈一样唠叨起来,说这些东西还是好好的,不要太浪费。她一边收拾一边以主人的姿态命令我,“这个我给你擦干净了,你必须带走,那个还好好的,你一定要带走。”到了新房子,她又是爬上爬下地打扫、整理。她长得矮小,年纪比我大,但似乎有使不完的劲,我和她一起干活,她总是挑重活干,说我的力气小,不要累着。尽管这样,几天下来,我还是累得够呛,但大姐依然气定神闲,好像是特殊材料做的。我跟她结算工钱,推来推去,她比一般的市场价还收得少。我过意不去,在她破得不成样子的包里偷偷地塞了钱。过了几天,她来我家,说:“你在我包里放了钱吧?”我矢口否认,她一边摸口袋,一边笑着说:“我知道是你放的。”不由分说,她把钱搁在桌子上。我拗不过她,后来每次她来我家打扫时,我先准备好送她的东西,等她快离开的时候,我就跟她说:“大姐,这些东西我们家吃不完,你帮我消化掉。”她坚决不肯收,然后我也拿出“上天”的名义,“你不拿去,这样浪费了,上天会批评我的。”但碰到她认为贵重的,无论我怎么以上天的名义,她都死活不肯收,好像我在向她行多大的贿赂。这样的“送礼”只有一次比较轻松,那次我送她一只保温杯。大姐在我家干活时,我发现近5小时里,她基本不喝水,我给她倒了水她也不喝。后来我用保温杯给她装水,“大姐,这个保温杯是新的,你喝了后带走好了,平时你干活的时候一定要喝水,人脱了水就容易长皱纹。”大姐这次倒答应得爽快,说原来带着杯子,但杯子摔坏了,也总没时间去买一个。 但接下来的一件事,足够她去买一打杯子。那天大姐带来玻璃清洁具,说我家的玻璃窗脏了,需要清洗。她干活,我自顾自办事情去了。回来发现大姐在一扇窗前自言自语,我问她怎么啦?她说玻璃刮花了,让我去看看。玻璃上留下一道道痕,我安慰她,“没关系的,一层纱拉上,看不出来的。”她说总不能一直拉着纱吧。我说不拉也没关系,我家都是近视眼,看不清的。她说那也不行,她看着心里难受。她要找换玻璃的来换掉。我知道她平时节俭,“玻璃只是花了,又不是坏了,还可以用的,换了浪费。”但她一股坚决的劲儿又上来了,“不行,难看死了,换掉!我去找人换。”我说:“要换也是我找人换,你不用管的。”“是我刮花的。”我说:“你检查过了,你的玻璃清洁具又没有问题,那肯定是我们的窗上有沙子,所以不是你的错,是我家玻璃的错。”我想判定过错方后她应该会死心。但她依然认为是她的错,而且不可饶恕,好像资深的手艺人犯了个低级错误。过了几天,大姐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在家,她叫了换玻璃的来量尺寸。我知道我是逃不掉了。大姐带换玻璃的上门,跟我说:“我让他换的玻璃比现在的好,质量他骗不了我的,我一擦就知道。”除了顺从她,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我心疼她付出的600元钱,比我自己付心疼,那相当于她在我家干6个晚上的工钱。我情愿加倍地补偿她,但我知道她只收她认为该得的。她小小的身躯里,蕴含着已不多见的东西,以至于让我觉得如果不顺从她就是冒犯。 当我把大姐的二三事讲给周边的人听时,有的人居然认为大姐一定有什么事以后要有求于我。我听了甚是诧异,这么多年,我没问过大姐姓甚名啥,大姐也没问过我的职业,人与人之间难道除了“套路”“资源”“运作”等等,就没有其他了吗?或许是生活给人们的教训太多太多,以至于有了太多的“我不相信”。但我相信大姐,而且加倍珍惜和大姐的缘分,能碰上大姐这样的人,是我的幸运,她让我切身感受到什么是高贵,在辛苦的生活中依然保持的高贵。她让我有了参照,知道自己该保持什么,舍弃什么。 当然,我不希望高贵的人总是和辛苦同行,我希望大姐能不那么忙碌、奔波,能和家人一起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我希望这不只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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