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蛟 沈光文彻底离开了他的故土,离开了时刻牵绊的大明。一场不期而至的飓风,将他刮到了海峡彼岸的台湾宜兰。他只能在这个岛上继续活下去,一个孤绝的岛,丝毫没有故乡味道。这个岛在漫长时间里早已成为荷兰人的殖民地,到处可见到黄毛碧眼的异族面孔,听到怪腔怪调的异族语言。沈光文有一种置身异国的感觉,但这个岛又分明是古中国的土地啊。他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痛楚,他只有七尺之躯,并不需要太大的立身之地,如今要找到一方中国的土地却成了如此不易的事。 作为被统治者,台湾原住民开始丧失土地,也开始丧失劳作的成果,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出现了各样名目稀奇的盘剥,赋税像瘟疫一样侵入生活。七岁以上的人就得交纳人头税,捕猎为生的高山族人则交纳狩猎税,用网捕猎的交网税,用陷阱捕猎的交陷阱税,而捕鱼的交捕鱼税,宰猪的交宰猪税,出售牛奶的交牛奶税……荷兰人几乎对每一个见到的行当都进行了缴税的命名。荷兰人也开始在这片土地上种植罂粟,将鸦片销往东方各国……这一切仅仅指向生活的外在层面,在沈光文看来真正可怕的掠夺还不是这些,是深入内心的奴役和浸透骨髓的文化认同。荷兰人的进入,破坏了岛上原先井然有序的生活,他们带来了欲望和杀戮,也带来了荷兰语,带来了天主教。荷兰统治者们要求当地人学习荷兰文字与语言,而荷兰的传教士又在这东方的岛上日夜穿梭,一座又一座教堂在城镇与村庄里站立起来,这一切像慢性病一样,逐渐入侵每个人的灵魂。那原本与华夏民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岛屿,正被金发碧眼的荷兰人用一把看不见的刀子一点一点割断温暖的脐带。 沈光文觉得命运让他到了这个地方,是要把另一个使命交还给他,这个使命有别于先前的孤臣孽子,有别于披上戎装在辽阔海岸线上南征北战。命运要他回归到一位先生的状态,这是本原的沈光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已经把作为先生的自己给藏起来了。现在,命运又把那个作为书生的沈光文唤醒了。他的心里萌生出清晰而坚定的念头,他要开一个学馆,教授汉语,以给这个混沌的世界一道明亮的光束。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荷兰人不允许有另一种声音在他们统治的岛上响起,况且这种声音来自这个岛屿曾经无限亲近的大陆,仿佛来自母亲腹中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具备的力量是不可小觑的,它将带来一场醍醐灌顶般的开化。 沈光文面临许多困境,但不管有多少阻挠和凶险,在混沌的台湾岛上,在瘴疠之地台南,还是响起了一个纯正的中国的声音,也出现了方方正正的中国的汉字。一种久违的语言重新找到了走失的人,许多失语的人也重新找到了气味纯正的属于自己喉咙的语言。 沈光文在他简陋的茅屋前教授汉字,在南方的榕树下教授汉字,在溪畔的竹楼前教授汉字,他略带江浙口音的汉语回响在遥远的岛上。一开始,他的努力看起来是微小的,汉语的声音也是微小的,只在台南一个小村庄里响着。但这样的声音又是强大的,可以穿透时间可以拨开无数人内心里的阴霾,它是寒冬的荒野上一朵跳动的火焰,是岑寂暗灰的日常中一声强劲的鼓点,是一丝早春不易察觉的风,但分明改变了事物的内核,它让江河紧闭的嘴松动起来,让大地拧紧的眉头舒展开来。 沈光文或许并未想到,他的示范与启蒙滋生了巨大力量,许多原本静默的来自大陆的学人们都开始发出了中国的声音,好些明朝流落台湾的遗臣们开始重拾读书教书的本行。这样,在海峡对岸的台湾,汉字、汉语,中国文化像青青的禾苗一样茁壮生长起来,越来越多的台湾原住民,越来越多原本就与华夏文化有着深切渊源的岛上的居民,重新续接了这一脉绵延数千年的中华文化的清泉。 沈光文心里开始生长出一个蓬勃的故乡。初到台湾,他有一种强烈的幻灭与无望感,这种感觉来自家园的破碎,他们这批人都像文天祥诗中写的那样:“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现在,这种孤绝的状态被打碎了,就像一个被弃置在荒岛上的人,他找到了一条可以重返大陆的船,也像一个置身悬崖的人,他找到了一条隐秘的可以重回宁静世界的道路。沈光文蓦然发觉他可以借助汉语重返另一个故乡。 郑成功收复了台湾,他让远离华夏故园的岛屿,在地理和政治意义上回归,沈光文开创了台湾的中华文明,他让台湾在精神和文化的意义上回归。 链接: 沈光文(1611年—1685年),字文开,号斯庵,宁波鄞县(今鄞州区)人。明朝末年重要的抗清将领,后半生因故流寓台湾,他以诗文写下了台湾第一批书面文学作品,是台湾汉语文学开山祖师。后在台湾教授汉语,并为台湾地理历史研究留下大量珍贵资料,是台湾文献第一人,被后人尊为开台先师和台湾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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