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峰 某年夏至去乡下吃农家菜,上来一道汤,似染了花香,一问,是栀子花滑肉汤。敞口的青花瓷盆里,漂着白玉般的花瓣和粉红的肉片,招招摇摇,细碎的葱花,滴着翠,荡漾其上。众人迫不及待地舀来,一尝,惊呼,从里到外,整个人都香了。 很多年后,才知道玉荷花就是栀子花。在乡间,无论是谁,都不叫栀子花为栀子花,而叫它玉荷花。 彩英阿婆是念佛阿婆,她的门口道地种着好些花,涂指甲的凤仙花,像鸡冠头一样的鸡冠花,晚饭时开的夜夜红,中午时开的午时花。当然还有好几蓬玉荷花,低矮的树丛,绿油油的叶子发着绿油油的光,一朵朵肥硕的栀子花,停在枝头,香得不管不顾,像一记粉拳打在身上,让人晕头转向。阿婆就在花香中念经,那只黑灰色的猫盘在她的脚边,半眯着眼,好像在打盹。 乡间有个好习惯,乡里乡亲会把好东西拿出来分享,比如谁家买了杨梅,隔壁邻舍准能分到一碗;比如谁家种的花又大又好看,就有人上门来讨花种,拿回家栽植。彩英阿婆家的玉荷花是重瓣,特别大特别白,但是上门来讨花种的人不多。为啥?玉荷花不兴种在墙门里,但是在庵堂寺院,就特别吃香,几乎角角落落都种。 玉荷花随插随活。春节刚过,便可动手去剪,插在地里。雨水一浇,就生了根,俟后花便开了,一直开到七月份。端午节的时候,村里的女人们无论老的少的摘一朵戴在头发上,或别在衣襟上,把自己打扮得香香的,在青石巷子里“笃笃笃”地走着,撩得四周暗香浮动。那种香是若有若无的,有时甚至会以为是幻觉,东嗅一下西嗅一下,哪有玉荷花的影子,但那缕香却始终如影随形着,香远益清。有人嫌这还不够,把玉荷花折来,插在透明而细长的汽水瓶里,或搪口杯里,一屋子都是香气,吃饭睡觉做梦,无一不透着香。 小孩子总会耍些小聪明,把未开的玉荷花带着花管摘下,用指肚把花苞轻轻一旋,花与萼分离,对着花管一吸,花蜜一骨碌溜进嘴里,连说出来的话都是香的。又闲着无事,凑近玉荷花,猛地吸一鼻子,这真是碰鼻子香的花啊。 很多年过去了,读到汪曾祺老先生的《人间草木》,他为栀子花打抱不平,“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管得着吗!’”让人不禁笑出声来。 有一年杨梅熟的时候,哥哥随大人去了杨梅山。回来的时候,除了又黑又紫的杨梅,手上还带着几枝花,叶子碧绿,金黄的花,香气跟玉荷花一样。那天晚上,母亲拿着这花给我们猜谜语:“住在深山冷岙里,身穿油绿带茶香。有人问我真名姓,我是皇帝后代根。” 竹子?不是。茶树?不是。桐树?不是。猜不着,便赖着母亲说谜底。母亲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喏,就是这花。 原来这叫黄栀花,方言里黄栀与皇子同音,是野生的玉荷花。养在瓶里或杯中,没几天花便显出颓败的气息,花瓣萎黄打着卷儿,可香气还在。这时候,会唱书的大编师傅刚巧经过我家门口,看到黄栀花,唱又不像唱,说又不像说,开口道:“黄栀开白花,生囡嫁人家。黄栀六瓣叶,生囡白白力。”父亲知道这是顽话,并不生气,跟他说:“我家女儿是宝贝,以后吃老酒全靠囡宝贝。”黑暗中,我好像听到有谁“哼”了一声,像是抗议。 彩英阿婆是村里的“神医”,她会把玉荷花的花瓣晒干,送给伤风感冒的人煎了喝,喝完出身汗就痊愈了。一次,有一个孩子头上生瘌痢,气味别提多难闻了,没人愿意跟他玩,他的父母也顾不上他。彩英阿婆迈着小脚,把孩子领回来。只见她把玉荷花的叶爿摘来洗净,用嘴嚼烂,糊在伤口上,一日多次,一周后伤口竟结痂脱落了。这个孩子大概终身都不会忘了彩英阿婆和玉荷花了。 有一次,我去找小红玩。门虚掩着,好香啊,有花香有菜油香。她母亲在油汆什么,见我来了,小红绿着脸,惊慌地要赶我走,她母亲用眼神加以制止。我伸过头好奇地张望,原来是把玉荷花用面粉糊裹起来,再放进锅里油炸。多么奢侈啊,这得要多少油啊。她母亲递给我一爿玉荷花,请我吃,又油又香又酥,原来花也能吃的啊。回到家后,我告诉母亲吃了油汆玉荷花爿,母亲怀疑我得了癔症,谁家有这么多的油,平时炒个螺蛳,都只能少许沾点儿油,抹一抹锅边。无论我怎么说,母亲就是不相信。 “玉荷花,靠墙栽,雨勿洒来花勿开。东村哥哥要花种,西村哥哥讨花栽。哎呀,我的好哥哥,人多花少派勿来;玉荷花,靠墙栽,雨一洒来花就开。十五十六花放朵,十七十八花正开。哎呀,我的好哥哥,真到花开你勿来……”我们这些小孩子脸皮厚,有时会偷偷“猫”在村里的男女青年后面,听他们说着听不懂的话,他们还唱歌,你一句我一句地唱。大人说,他们这是在找对象唱情歌呢。 孩子们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捧着肚子,“嗤嗤”地笑得直不起身。如今,谁还会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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