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赞江 我是听着福贵的叫卖声长大的,打我记事起,他就推着车沿街叫卖,耳朵里聒噪着福贵声嘶力竭的叫喊,听着烦躁却又无比欢喜。福贵棒冰是那年代小镇人的集体记忆。 上午九点,福贵会分秒不差抵达南胡村,只要拐过那棵老槐树,他就像一只兴奋的雄鸡,昂起酱紫色的脖颈,朝着北面三里外的小镇,威武地发出第一声啼鸣:“棒冰,冷藏棒冰!”随后,福贵猛吸几口凉气,抖擞起精神,加快推车的步伐。 尽管还看不清福贵的身影,镇上的孩子们闻讯,早已手攥硬币,欣喜若狂地跑到街口,静候福贵大驾光临。福贵的小推车越来越近,喊声越来越响,孩子们的心也跳荡得厉害。天太热,怕棒冰化,福贵火急火燎从县城赶来,他在跟时间赛跑呢。 那时不允许个体卖棒冰,镇上的棒冰全由国营饮食店独家经营,而福贵是饮食店唯一的销售代表。每天天没亮,福贵就步行到9公里外的县饮服公司棒冰厂,然后马不停蹄赶回小镇。每天往返18公里,加上在小镇角角落落转悠的路程,整个夏季,福贵的双腿大概要走完3000公里,要磨破5双簇新的跑鞋。卖棒冰如此艰辛,在小镇是空前绝后了。 福贵从前是个孤儿,没名没姓。福贵头上的毛发像戈壁滩上的骆驼草,东一茬西一丛,似秃非秃,民间称作“癞头”。我同学爷爷是位小商贩,看他可怜,咬牙收养了这“癞头”孤儿,为图吉利,就取名福贵。翻身后,福贵一直在镇上饮食店打杂,店里的重活脏活都由他包揽,从不叫一声苦。后来店里要物色专人卖棒冰,负责人阿珍老太在店里费尽口舌作动员,就是没人愿意干,无奈中,老太想到了孤儿福贵。 “棒冰,奶油棒冰!棒冰,白糖棒冰!”眨眼间,福贵已近在咫尺。他头戴破草帽,颈缠旧毛巾,身穿褪色蓝卡其布衫,裤腿高高卷起,手背青筋暴绽,皮肤油光发亮,浑身散发着刺鼻的汗酸味。那辆小推车,刚好容纳两只笨重的棒冰箱,一箱装着500根白糖棒冰,另一箱装着500根奶油棒冰。眨眼间,福贵已陷入孩子们的层层包围圈。 小镇的母亲河剡江穿镇而过,把小镇分成前街和后街,江南面称前街,江北面称后街。纵贯前街的200米老街,是小镇的繁华之地,居住的大多是居民户。而后街压根没街,散居的大多是农民户。从地理位置和销量因素考虑,福贵是按照先前街、再后街的顺序卖,到后街通常已是午后,所以农民户买到的棒冰多半是软塌货,就像福贵此时的叫喊声低而无力,后街的农户们对此颇有意见。福贵只好把这个顺序倒过来卖,这下得罪了前街的居民户。眼看两面不讨好,福贵索性哪里也不去了,干脆窝在前街与后街的中间地带——光德桥上,左右开弓,呼南喊北,剡江两岸回荡着福贵浑厚沙哑的叫卖声。江面上的船老大听见了,船靠不上岸,人又上不了桥,只好咂巴着嘴直淌口水。福贵这是跟人赌气呢。那会儿,前街和后街的人无奈都往桥上跑。 时近中午,小镇像一个大窑场,到处热浪腾腾,连狗儿们也跟在福贵后边嘀嘀嗒嗒流口水。耐不住酷热的人们络绎不绝地围住福贵的棒冰车……这个时段,福贵的叫卖声是任何人都挡不住的诱惑。从福贵手里递过来的棒冰,晶莹透凉,剥掉外纸后,人们先用鼻子使劲闻,接着伸出舌头上下左右舔,然后用嘴唇缓慢地吮吸,谁都舍不得用牙齿咬,为的是尽量延长这美好的时刻。然而,不管天再热口再渴,福贵始终不占近水楼台之便宜,实在忍不住了,就拿出水壶,咕嘟咕嘟灌几口壶里的凉水,把自己给打发了。 手推车不知不觉变轻,福贵的脚步也渐渐轻盈起来,叫卖声开始变得稀稀落落,一天的任务行将完成,马上可以歇脚了。三点钟,木箱内还剩下30来根棒冰。四点半,福贵习惯性地坐在老街的家门口,迎着习习凉风,慢悠悠地数着一大堆银色的一分、两分和五分硬币,旁边围满好奇和眼馋的孩子。五点半,福贵无比惬意地喝上了自酿的烧酒,嚼着喷喷香的油炸豆板。七点钟,福贵捧着养爹给的那台旧收音机,摇头晃脑沉醉于铿锵婉转的样板戏里。这是福贵一天里最幸福的时光。 福贵卖棒冰不怕炎热,就怕阴天或雨天。过了晌午,如果棒冰箱还是沉甸甸的,福贵的心头也像天上的层层乌云,无比沉重。因为弄不好这一整天就要蚀本,阿珍老太就要责骂。这时,福贵变得万分焦灼,声音喊得震天价响,似乎在恳求所有街头路人。如果还卖不完,傍晚时分,福贵就使出最后一招——削价处理,尽力捞回本钱,这是万不得已的事情,宣告他今天25公里白走,全身臭汗白流。这种天气,有大人就怂恿小孩故意拖着时间不买,为的是等待福贵削价那一刻。 “奶油棒冰5分卖3分喽!白糖棒冰4分卖2分喽!”终于听到福贵期待已久的喊声,各家的孩子像离弦之箭,或捧着饭碗,或提着搪口杯,从四面蜂拥而至。福贵小心翼翼地把一根根已经变软的棒冰搁在他们的碗或杯里,嘴里却忍痛割肉般嘟哝着。 每年夏天如约而至,在小镇的地盘里,福贵可以闭着眼睛、随心所欲地叫卖,福贵处处受人尊重。在小镇人心目中,买福贵棒冰早已成为继“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后举足轻重的生活内容。 天有不测风云,这时候,已到70年代末期。那天,有个戴墨镜的后生骑着辆重型自行车,车后驮着一只绿色棒冰箱,一路叫喊着闯进了小镇。后生操鄞县口音,卖的是宁波棒冰,因为色香味俱佳,棒冰旋即被抢购一空。福贵猝不及防,在一旁目瞪口呆。往后的日子里,骑车卖棒冰的后生时不时闯进小镇,福贵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又过了几年,卖棒冰的个体户不断冒出,小镇的棒冰生意逐渐被瓜分,福贵棒冰的地位面临严重挑战。尽管形势岌岌可危,可福贵不为所动,继续替饮食店叫卖着,顽强地维护着集体棒冰最后的荣誉和地位。 生意一落千丈的同时,福贵在人们眼里好比牛身失毛,无足轻重。那帮吃福贵棒冰长大的毛头小子,早不把福贵放在眼里,对福贵棒冰横挑眉毛竖挑刺。一天,某小子为一根硬度不足的棒冰,与福贵纠缠不休,争执中,突然热血冲脑,挥拳击中福贵眼睛,福贵左眼当场被废。 福贵终于告别了卖棒冰行当,不卖棒冰的福贵从此郁郁寡欢,连阿珍老太苦口婆心的开导也听不进去,没过几年,竟莫名其妙病故。在我的印象中,他才四十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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