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厘子 《诗经》是中国古代文学的正式源头之一,若问“诗三百”哪首最佳,后世很多名家不约而同地指向《采薇》,连金庸先生也表示最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而白先勇老师新近出版的文集,书名干脆就是《昔我往矣》。在代序中他还特意提到了《世说新语》中相应的典故:“谢安问诸子弟,《毛诗》何句最佳?谢玄答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作者自承“谢玄的文学观于我心有戚戚焉”。谢家叔侄乃东晋豪阀贵胄,白先勇则是民国军政大员之子,当年谢晋导演将白先勇的小说名篇《谪仙记》拍成电影,更名为《最后的贵族》,可谓画龙点睛。 书是新书,书中收的却是白先勇多年前零星发表过、怀人感事为主的忆旧文章,写作初衷是“近年来亲友纷纷凋零,更令我产生危机感,要尽快将‘过去’的一些片段,用文字固定起来,不让我对亲友的记忆,就此消失遗忘”。我们知晓白先勇,除了这些年“昆曲义工大队长”的标签,大概就是通过他早年间写的那些小说了。同为文学,写小说与写散文却大相径庭。小说是虚构的,散文是写实的,小说家可以凭个人天赋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达到创作巅峰,但散文家要写出真正优秀的文章,往往须经生活的磨砺、情感的升华、时间的沉淀,仿佛酒陈才香、姜老才辣。在这方面,白先勇就是一个典型。作为小说家,他几乎是一个天才,20岁出头就写出了《金大奶奶》这样成熟的作品,诚如本书中《蓦然回首》一文所忆述的,台湾大学外文系夏济安教授那时当面评价他的小说处女作“文字很老辣”。大三的时候,白先勇和几个同学创办《现代文学》刊物,首期同时发表自己两个短篇《月梦》和《玉卿嫂》,结果台大外文系另一位教授黎烈文看后难以置信地问他:“《玉卿嫂》是什么人写的?很圆熟,怕不是你们写的吧?”这话令当年的白先勇不无得意。后来夏济安之弟、著名文学评论家夏志清先生更盛赞白先勇是“当代短篇小说家中少见的奇才。五四以来,艺术成就上能与他匹敌的,从鲁迅到张爱玲,五六人而已”。拔高之誉,无以复加。而在《寂寞的十七岁》《台北人》《纽约客》等短篇小说集及唯一的长篇小说《孽子》相继问世后,白先勇似乎“江郎才尽”了,再也不写小说,自此转战散文和文艺评论领域。以其丰富而独特的人生经历,妙笔生花,在报刊上发表一篇篇感人至深的文章,其中的许多佳作,汇集成了这本精益求精的《昔我往矣》。无怪乎书的腰封上,会印着他台大师兄、翻译家刘绍铭的一段耐人寻味的话:艺术家生活于公私两个世界。写小说的白先勇,不可靠。要识“正宗”的白先勇,要读有“嚼头”的文字,得读他的散文、随笔、杂文。 本书分为“蓦然回首”“文学不死”“戏如人生”三大部分,此外还附录了《〈红楼梦〉对〈游园惊梦〉的影响》和《为逝去的美造像》二文,应当说,白先生此前主要的人生体悟与文艺经历都收罗其中了。白先勇自幼锦衣玉食,所以无论举手投足还是下笔成文,都自然流露出一种贵气。我也把他的作品视为贵族文学的典范,但这并不是说他的文学高不可攀、华而不实,相反,他对民间疾苦有着深刻认知,写到文章里当然也格外真挚。例如在《“克难”岁月——隐地的“少年追想曲”》一文中,他回忆自己的作家好友隐地,提及他少年时的创痛,文字如怨如慕,“隐地父亲事业失败,终身潦倒,母亲不耐贫穷,离家出走,少年隐地摆荡在父母之间,经常衣食无着,三餐不继,甚至漂泊流浪,居无定所,青涩年纪早已饱尝人生辛酸委屈,对父母的怨怼,当然不止车载斗量了。所以要等40余年,经过了解、理解、谅解的艰难过程,终于与人生取得最后和解,才开始把他心中的积怨与隐痛化成感人的文字。对作家隐地来说,这恐怕也是一道必需的疗伤手术”。读来催人泪下。 我在现实中见过白先勇先生两次,第一次还有幸近距离说上了话,那是在2009年底的北大百年讲堂里。记忆中的白老师,红扑扑的圆润面孔一径和蔼地微笑着,慈眉善目,平易近人,真个是名门子弟贵族风范。贵族会老,但文学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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