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义桂先生

    贺秋帆           

    第一次骤听你咏叹的低音

    鼓荡而深沉，在淡水河畔

    将我的乡音摇撼又摇撼

    似水的乡音里，你磁性的歌吟

    摇船一样摇我回对岸

    ——余光中《赠斯义桂》 

    不久前，我在市图书馆天一音乐馆的定期讲座《秋帆乐话，如是我闻》上，做了世界乐坛迄今影响力最大的华人男低音斯义桂先生百年诞辰纪念专场。我关注、收集斯先生资料已近廿年。初识斯先生，是在家父所藏《中国大百科全书·音乐舞蹈卷》611页里。据署名倪瑞林所撰的条目称，斯先生“1917年1月6日生于上海，30年代入上海音专，毕业后曾为抗战募捐演出，1947年赴美”，其中最令我感兴趣的是“与卡拉扬合作演出贝多芬第九交响曲”这一条。第二件事与斯先生长子斯端仑有关，当年他是家父所在的民革朋友圈里一员，为出色的山水画家，曾以民主党派人士身份出任奉化副市长。与他有过短暂电话交流后，仿佛跟传说中的斯义桂先生，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第三件事，为微博时代收获，互粉了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签约艺术家和狂热的唱片收藏者沈洋以后，我得到关于斯义桂先生的诸多专业层面评介。沈洋在《他是海洋，我们是浪花》一文中提到，“考入上音后，我成了图书馆常客，由于我是低声部，许多歌曲需要从谱子上移调，一直很麻烦，但渐渐的，我发现很多外国版乐谱有现成移低之后的版本，而这些乐谱封面右下侧大多有个印章——斯义桂先生捐赠——原来它们都来自1979年斯先生传奇般的访问。令人惊奇的是，它们绝非为捐赠而专门购买，而是他自己的收藏品，他留下的笔记、注解及翻译一概附着。”

    我的讲座，从身世、师从、经历、遗产四方面切入斯先生一生。其父斯礼遂，奉化岳林斯张村人，为手艺不凡的石匠，闯荡上海滩后承接老九庄绸缎行、上海银行、江湾市政府大厦石作工程，按现在逻辑，斯义桂是阿拉宁波人无疑。他的导师，值得一说的有四位，前两位来自上海音专，堪称中国声乐教学体系的奠基者，一为甬籍名师应尚能（1902-1973），一为俄罗斯人苏石林（1896-1978），前者为中国最早的西洋声乐研究者，后者更直接带出周小燕、温可铮等名家。斯义桂的另两位导师是他赴美后追随的，一是第一个登上拜鲁伊特音乐节的美国女中音伊迪斯·沃克（1867-1950），一是乌克兰裔美籍男低音亚历山大·基普尼斯（1891-1978）。从留存于世的录音遗产看，给斯义桂最大影响的当是后者。讲座中，我专门用基普尼斯演唱的勃拉姆斯《四首严肃的歌》里的《死亡如此残酷》（EMI公司发行），和斯先生上世纪60年代留下的电视录像做对比，言明斯先生的发音、吐词、换气诸环节，均深得乃师神韵，这也是后来斯先生重返上音讲学时，带来的一种声乐审美观——男低音照样可以不唯声量，在精致细腻上做足文章。

    讲座的欣赏环节，除了斯先生留下的中文版《伏尔加船夫曲》录音，我主要分享的曲目，是一组问世、传唱于民国时代的中国艺术歌曲精华，含《教我如何不想他》（刘半农词、赵元任曲），《满江红》（岳飞词、黎锦晖曲），《我住长江头》（李子仪词、青主曲），《嘉陵江上》（端木蕻良词，贺绿汀曲），《长城谣》（潘孑农词，刘雪庵曲）。这组作品背后的创作群体，差不多也是民国音乐文化领域的一个精英团队。斯先生用自己学贯中西的素养，滋润并提升了中国艺术歌曲的存在感，令世人获取了一种与西洋艺术歌曲等量齐观的视野，这一层贡献，无人能够企及。

    斯先生常唱常新的《教我如何不想他》，至少留下两个录音，离开大陆前就有百代发行的一版，后来在台湾又录过，后者在情感拿捏上有更广博深沉的空间，而吐词上，因为赴美后长期的西洋歌剧、艺术歌曲演唱实践及教学浸润，亦颇有一种中文洋化的印记。可以说，斯先生的演唱于这些中国歌曲，提供了一层歌者的世界眼光，这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一段《凤阳花鼓》视频，乍一听会以为唱的是英文，但细听之下，却是地道中文发声，堪称中西合璧的会心之演，令人拍案叫绝。顺便说一下，斯先生的歌曲演唱，原先有个长期的钢琴伴奏者李蕙芳，即1947年一同赴美并共同生活的第二任妻子，但上世纪60年代后，斯先生的录音里担任伴奏的，常常是美国钢琴家布鲁克斯·史密斯，此公在战后曾经长期担任小提琴家海菲兹的搭档，这也侧面见出斯先生的分量。

    斯先生的遗音，现在大概有四小时的篇幅，多为黑胶唱片，除了上文提到的，尚有齐尔品改编的一组中国歌曲（含《马车夫之恋》等），外国作品有德沃夏克《圣经歌曲》十首，莫扎特及亨德尔的歌剧及音乐会咏叹调，穆索尔斯基歌曲《死去的歌舞》等；歌剧方面则有法国指挥家孟许指挥的柏辽兹《罗密欧与朱丽叶》（他唱了劳伦斯神父），以及穆索尔斯基《鲍里斯·戈东诺夫》片段（见于阿姆斯特丹音乐厅乐团录音回顾系列）。1950年，斯先生曾经在旧金山歌剧院登台演出威尔第的歌剧《阿依达》里的国王，同台的有黄金小号莫纳科和斯卡拉头牌泰尔巴蒂，这是华人歌唱家第一次和意大利歌剧顶尖名角合流，可惜未见有现场录音存世。另一个遗憾是，本文开头提及的与卡拉扬合作“贝九”的演出，我找遍卡拉扬毕生留下的22个“贝九”录音里的18个，也未见有斯先生的名字，甚至连卡拉扬带BPO首访纽约的卡耐基现场也不见。我多么期待能听到由斯先生领唱的《欢乐颂》开场那几句，“啊，朋友们，不要这悲伤的声音！让我们吐出愉快的歌声，欢乐地放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