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

    桃，是满树风景。

    《诗经》中《桃夭》一诗，首节首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赞叹的便是桃花的艳丽。桃的风景当然不止于花，还在于它丰硕的果和茂盛的叶，所以《桃夭》在第二、三节继续咏叹：“桃之夭夭，有蕡其实”“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在我看来，桃树枝杆也是一道独特风景。桃树没有白杨的高耸挺拔，也没有柳树的婀娜多姿，尤其是在冬天叶落之后、春来花放之前，整棵桃树都是光秃秃的，又色泽黯淡，按常理该是很不起眼的。但这个时序的桃树却有不凡的风貌：那遒劲的主干和枝杈在沉郁中蕴含锋芒，是寒风中不屈的铮铮风骨，如一队队正默默积聚着力量的勇士，又如书写在山野的一笔笔铁钩银画，其雄强恣肆和古意奇趣，只有多年的老梅堪比。每看到桃林中那高挑的一枝，我总会联想到乐队指挥手中起奏前那根被高举起的小棍——是的，只等春风拂动，万千桃树瞬间便会奏出如岩浆喷涌般灼热奔放的乐章。

    然而，人们常常忽视了桃的另一道风景——桃凝。

    桃凝又称桃胶，它是桃树自然或是在外力作用下产生的伤口处分泌出的汁液。经过阳光下的蒸发风干，这种黏稠的汁液会凝成半固体、固体，所以人们形象地称它为桃凝。年少时去桃园，看到桃树枝上绽出的桃凝，如晶莹透亮的甘露和珍珠，甚感新奇，挖下来捏在手里作为玩物，柔柔软软的很是惬意。那些清澈透亮的桃凝，多是新分泌出来不久的。已分泌了些日子的桃凝，会呈现出浓淡不一的浅黄、咖啡色，给人以凝练典雅的感觉。而那些已呈坚硬结晶状的桃凝，就像数千年沉埋在地底的琥珀重见天日，或如那渲染着缕缕水纹、云彩的玛瑙，自有宁静尊贵的气象。

    如果说桃树是一个和睦的大家庭，那么其苍劲的主干是威严的父亲，蓬勃的枝叶是慈祥的母亲，桃花、桃果、桃凝则是桃树大家庭里一大群可人的儿女。其中，缤纷的桃花是俏丽的小妹妹，累累的桃果是憨厚的小弟弟，沉静的桃凝则是桃花和桃果的大姐姐了。对父母，这位长女是孝顺的；对弟妹，这位大姐姐是无私的。桃花缤纷和桃果飘香的季节，正是桃树大家庭活力蓬勃、欣欣向荣的时节，桃凝只有少量的分泌，这位大姐姐从不抢弟妹的风头。人们在欣赏桃花享用桃果的时候，几乎察觉不到桃凝的存在。

    夏秋之间，桃果落完了，桃园寂静了。疲惫的桃树也留下了一身伤痛，元气顿失。这就到了桃凝分泌最旺盛的时节。作为桃树大家庭中的长女，她毫不犹豫地担当起了调理复元、重整旗鼓的责任：忙于封合、痊愈父母身上的道道伤口，忙于杀灭来袭的害虫和真菌，忙于排泄、消除旺盛代谢所产生的代谢赘余物……她默默无闻的辛勤付出，垒筑起桃树家族来年生机重现的基础。

    在这个夏秋之交时节，我第一次知道桃凝还是一道绿色保健美食。一次偶然的发现使我花十五元钱，在路边菜市场里买了一斤已结晶的桃凝。回家在清水里浸泡几个小时，它便变软变稠，体积膨胀了好几倍——想不到这一斤桃凝后来竟要分两次炖。趁桃凝还泡在水里，我匆匆去网上一搜索，原来桃凝富含胶原蛋白、半乳糖、鼠李糖、氨基酸等，是一味润肺、活血、益气的中药和有养颜美肤、抗衰老功能的绿色保健美食。甚至还有一种神奇的说法：胃寒、胃炎患者取比黄豆粒大一点的桃凝，每日早晚嚼碎吞服一次，三十天下来，再吃凉东西胃就不会再有不适，甚至胃炎不会再犯。

    桃凝有许多食法，如桃凝银耳羹、桃凝皂角米羹、桃凝水果捞等等，我做的是纯桃凝羹，为的是想品尝桃凝本真的味道。炖烂后凉却、再冰镇的桃凝羹柔软稠滑、晶莹剔透，食用时又掺入了适量的蜂蜜。它留给我味蕾的感觉真是美妙至极，直接唤起了我童年时吃木莲羹的味觉——在多年前旧作《哀婉木莲羹》一文中，我曾回忆童年的木莲羹“晶莹透明如刚敲开壳的蛋清，又不似蛋清胶着；如一汪清水，又比水更富质地、更为润滑……看它一副柔柔的、清清亮亮的样子，真惹人怜又惹人馋”。我还夸民间手工做的木莲羹的滋味远胜过市面上的任何一款工业时代的饮品（包括我后来特意品尝工厂化生产的某品牌的木莲羹）——现在，我要把这句话移用到桃凝羹上了。但与木莲羹的清纯相比，桃凝羹的滋味更显丰厚，因为桃凝中分明有桃花的芬芳、桃树枝叶的清香和桃果的甘甜……这些，大概就是桃凝奉献给人们的最后一道“风景”了。

    作为一名食者，我忽然想：对于桃凝，自己多像一个残忍的杀手啊！但我知道这只是一时的矫情而已——桃凝对我的诱惑，犹如一切世存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