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钧 “砰”的一声,门关了,人走了。 沈冰儿呆愣愣的,望着门的方向,仿佛瞳孔放大,一切都如镜中花般虚无起来。等到回过神来,只有一盏镜灯亮着——夜越发深了。 她就这样一直坐在梳妆台前。 台上有一层毛茸茸的灰,她拿毛巾拂了一下。一个偏角里的抽屉的环勾住了毛巾的丝,她无意中拉开了这个小抽屉,翻了翻,都是些没用的东西:一个针线团,一板只剩一半的药,一个早已没用的粉饼盒……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仿佛这就是她凌乱的生活。 这时,她发现里面露出红丝的一角,一拉,拉出个沉甸甸的东西,用丝帕包着,背上结着一个钮。 ——菱花镜! 她打开丝帕,一下子仿佛回到十年前。 镜子已经锈迹斑斑,绿铜花开满了镜背,正面也已模糊。她用丝帕擦了擦,可仍然照不出自己的影儿。 这枚菱花镜是老师所送。那时,她正艺事日进,声名鹊起。 “冰儿,你真的要走了吗?老师实在舍不得你——菱花镜做个纪念吧。” 之前,她以一曲《菱花镜》在大奖赛中脱颖而出,受人瞩目。有一天,在艺校的宿舍里,她正对镜自照,背后传来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 “你就是那个唱《菱花镜》的沈冰儿?” 她转过头来,惊得立马站起来,不敢正眼看她,只轻轻唤了一声:“柳老师!” 《菱花镜》是柳派名段,她做梦都没想到柳老师会来看她。 “你唱得这么好,愿意做我的学生吗?”老师说话像戏里的念白。 陪同的人赶紧示意:“还不拜见老师!别人想拜师,柳老师还不收呢。” 她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行礼。还是柳老师善解人意,说你向我鞠个躬吧,我就收下你了。 她是老师唯一自己找上门的弟子。 柳老师倾囊相授,人人都说她的唱腔、表演乃至神情都酷似柳老师。可谁会料到,她竟任性地一走了之! 她跟着男人出国了,甚至连后来老师去世,都没回来。 那男人,是一位公子。 那时,她还真没那么多机心,看他谈吐文雅,潇洒大方,就爱上了。爱上了就没法消停,就像戏里演的那样,有了生生死死的感觉。 可是,十年一梦,人去楼空。 此刻,面对老师送的菱花镜,她突然有了唱戏的冲动。起先,只是轻轻地哼唱,“菱花镜啊!菱花镜啊!”泪水忍不住溢出来;突然,一个高音,“菱花镜啊!”如杜鹃啼血,声如裂帛。她没想到,高音还能唱上去。以前,有几回,她拖地时,试着唱上去,都卡壳了。跟了男人后,她没再放肆地唱过戏,她想做一个温柔贤淑的女人,相夫教子。而柳派的戏,大多酷烈,大起大落,有种锋利的感觉。男人虽然没说,她自觉不祥,就渐渐冷了下来。 可是,就在此前,男人竟口出恶语:你总是改不了你那戏子的德性! 她脑子里“哄”的一下,一片空白。每念及此,她总感到彻骨的寒意。阴差阳错,人生如戏,她忍不住笑了两声,就仿佛是演戏时的表情。表情是真中有假,有技巧的成分,可是她已不需要技巧了,她忍不住笑,又忍不住痛哭流涕。“面对菱花猛一惊,突见白发鬓角生”,离开舞台,她就像一朵失水的水仙,那么苍白。“菱花镜啊!菱花镜!我与你同尝人间酸苦酒,我与你共识俗子冷酷心!”她渐渐起了性,自由地抒唱起来。她拿着那块包菱花镜的绸巾,不由自主地挥动着。但是,丝巾毕竟太小了,她感到缺点什么。她实在太需要张扬起来,舞动起来。她看了一眼床单,从叠好的被子下抽了出来,披在身上,手臂上顿时有了水袖的感觉。水袖是心灵的外化,她的心灵太需要释放了。 小的时候,她就喜欢披着毯子唱戏,那时多单纯啊! 她动情地舞着,向菱花镜倾诉:“你不该忘恩负义、抛弃故人、咒我年长、笑我憔悴、陷我受苦、误我终身、害我漂泊、单身只影、无依无靠、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孤孤零零、桩桩祸福、件件不幸,全怪你!全怪你!全怪你!全怪你!变我容颜改我形!”她歌之念之,快板如剁,终于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把床单舞动得如莲花怒放,狂飙四起…… 突然,门开了,男人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她,拿起忘了的提包,在门口背身停了片刻,又走了。 沈冰儿连睬都没睬他,依旧唱戏。她第一次觉得,舞台比男人更精彩。 后来,在柳老师去世三周年的纪念演出上,她以复出的姿态,把这出柳派名剧演得艺惊四座,情动幽冥。 对着菱花镜,她想,也许老师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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