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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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9月22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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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公公

    岑燮钧

    六公公在世的时候,六婆婆天天骂他“呒结煞人”。

    六婆婆说,做人要有收成结果,可是,六公公呢——她十六岁从南山嫁过来。那时,公爹还在世,有十几亩地,稻桶、晒簟、箩筐、水车、风车、水桶、水磨……样样齐全。可是,到他手里,败得一干二净。

    六公公说,我不败光又怎样?土改一来,还不照样割光。这份家当,留着也是个祸根。

    六婆婆说,你强盗说强理,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那你去做独卵光棍,别来害大害小……

    六公公嘴巴一捋,走人。都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争的。

    可是,六婆婆是个记恨的人,她是桩桩件件记在心。尽管,她与六公公分开过,但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可以不同房,不同床,你还能不同锅吗?若是烧两次饭,那不更败家吗?所以,只得凑合着过。但六公公买来的菜,她是不吃的,她争一口气。

    记得那一年,他在赌场上输急了,回家要钱。她正抱着孩子喂奶,一边烧饭,柴火有一捧没一捧的。他红着两个眼珠子,要她的戒指,她的耳环。她不给,他狗急跳墙,一把菜刀就飞过来,若不是她躲得快,就劈中孩子的头了。

    这样的事情能忘吗?

    六公公也不强辩,回头道:我是呒结煞人,你这么大本事,堆起了金山银山?

    还是上街去。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什么大不了的?回来时,六公公买了一条咸鱼,放一个蛋,日子像白相人。

    到年终,结算工分,六公公尚有结余;他们母子,还倒挂呢。

    谁说我呒结煞人?六公公不说话,把钱藏好。

    不久,生产队解散了。队里的家当,随便作个价,半卖半送。有人要了风车,有人要了箩筐,有人要了一把犁……出乎六婆婆的意料,六公公竟要了一只半新不旧的水泥船。六婆婆骂他,要这么个笨家伙有什么用?六公公说:说你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吧,你还嘴犟。没船,这麦子谷子怎么收到家里来?家家户户都要用船,儿子们也要用船。爹有船,我还问他们要船钱?别人用船,我是买来的,当然要租钱,三块也是,五块也是。若是木船,我还不买了呢,漏了,我修不起。可是这水泥船,五年十年也不会漏啊……

    六婆婆第一次觉得男人做对了一件事。

    六公公说,这是一本万利的事。

    “阿六,你的一只船,我借两天可好?”一支香烟先递过来。来还船时,六公公说句“那我实受了”,就把钱放进褡裢里。

    “六公公,你的一只船可有空,我地头还堆着三亩地的棉花秆呢。”

    “啊哟,真是对不起,别人家已经说定了,过两天可好?”

    以前,没人求着六公公;现在,时不时有人请他一支烟,来还船时,不但要付租钱,还要说几句好话呢。

    六公公还是搓搓小麻将。早上蹲在粪缸头,看见大孙子上学去,还没吃饭,就给他五角钱,让他买几个焦饼吃。嘴上寡淡,上街,买一斤肥肉,嘴上油就溢出来。最倒胃口的是,农忙时,几个儿子分摊给他活干。今天的活还没干完,明天的活就已经派定了。腿都直了,哪干得动?

    “搓麻将没见你喊过累!”

    “他娘的,你是爹还是我是爹?”

    真的,六公公的腿是麻秆腿,直的。人家小腿像炖粥甏,他的小腿没个腿肚,上面跟下面一样大小。

    但是,几个儿子的赡养费,他是不会放过的。一季度一收,到了时间,他就上门直说。有时免不了要淘气,淘气也要讨。儿子赡养老子,天经地义,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他也不真生儿子的气,觉得“有子有气”,自古而然。何况,一坐上麻将桌,也就忘了。倒是六婆婆,嘴不饶人:小时候要养孩子时,咋没见你做出爹的样子来呢?

    可是,任是怎样,爹总归是爹。儿子们过年过节,也给烟给酒;清明或是七月半祭祀时,总喊他来吃饭。说道:死了,热供冷罢了;活着,多吃点。两个女儿,还偷偷塞钱给他,让他藏好,别让娘看见——哎!

    六公公七十三岁那年,把船卖了。船很破了,都修了路,少有人租船了,正好公家征用,说是去筑坝,就索性卖掉了。六婆婆看着六公公数钱,揶揄道:现在,麻将可以搓得爽快点了!六公公哼了一声:妇道人家!

    六婆婆见六公公忙进忙出,以为他真是忙着搓麻将,说,你还有工夫吃饭啊?六公公道:我是在忙做坟的事。老话讲,人生七十古来稀,我还能活几年?趁有几个闲钱,把坟做了,死了就有去处,也安生了。六婆婆道:你要做,自己做,我不跟你做一起。活着,我吃了你一辈子的苦;死了,我们各过各的吧。六公公道: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传出去,多难听,给孩子们丢脸。坟由我去做,又不要你钱!

    六公公兴兴头头忙做坟的事。他不用孩子们插手,知道他们忙。他自己联系石匠,联系泥水匠,还亲自跑了十多里路,上山监工,看着工匠平坟基,盘坟洞。等石匠把坟碑送上山时,他看了看坟碑上的字。自己的大名,刻在正中;右首是年份,左首是子孙。碑是小了点,可是穷人要大碑干什么,入土为安,也就够了。“破四旧”时,那些好人家的大碑,不都拆了,做埠头的做埠头,架涵洞的架涵洞,填路基的填路基,何尝有好下场?这样一想,也就释然。他又看了一遍,看有没有写错字,突然发现“德配何氏”的“德”字漏了。咋漏了呢?“配何氏”,也不算错,可是,人家的坟碑上,都写着“德配”,难道我的女人就不配“德”?好歹,她也拉扯大了一群孩子。六公公决定去找石匠理论。

    石匠说,坟碑都已上山,晚了。六公公硬是让他上山去刻上“德”字。

    六公公每年都要去看一趟自己的“寿域”,自己出钱造的,他挺满意。他被老太婆骂了一辈子“败家子”,临到头了,谁说我没有收成结果?小队分散时,我买了船;卖了船后,又自己造了坟。有了坟,就有了结果嘛!

    终于,六公公走不动路了。村里,就数他男人堆里年纪最大。他摔了一跤,过了几个月,也走了,没什么大痛苦,也算得寿终正寝。走的时候,子孙都在身边,老太婆也在身边。

    他对六婆婆说:你骂我呒结煞人,我好歹也自己做了坟。你再多活几年,旁边的坟洞,给你留着……

    六婆婆不响,只是揩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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