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钧 范成大面对北廷满朝的虎狼,面无惧色。 他知道此行的外交任务并不轻松。可是,为了完成皇上的心愿,为了朝廷的尊严,他毅然担起了这一重任。 六年前,宋朝不得已与金国签订了“隆兴和议”。 当初,宋孝宗登基不久,颇有雄心。他在金国步步紧逼的局面下,先发制人,主动北伐。可是,符离大战,宋朝一败涂地。一个战败国的和议,只能是以屈辱收场。可是,宋孝宗并不甘心,尤其是祖宗陵寝沦陷北国,而北国来使自己必须下榻站立迎接,总使他的自尊心隐隐作痛。那和议上所谓的“叔侄之国”,本质上与“向金称臣”并没有多少区别,不过是略为委婉罢了。 宋孝宗是一个很想“有为”的皇帝。虽然,重新北伐还须从长计议,但外交上未妨主动出击。于是,想派使臣出使金国,有所改变。可是,宋金之间已签和议,除了婚丧喜庆遣使之外,本已没有什么好谈。如果无辜遣使,等于节外生枝,是不受欢迎的。当时,宰相想让大臣李焘前去;可是,李焘却说:“这是宰相想杀我啊!” 当此之际,范成大慨然请行。 范成大此番出使,假托资政殿大学士的身份,充任特命专使,目的之一是要求金国归还宋朝皇帝的陵寝之地。因为这一条于情于理都还说得过去,就写进了国书。可是,要求改变宋朝皇帝下榻起立迎接金国国书的礼仪,却须以使者私人奏疏的形式提出。宋朝之所以不敢正面提出这一要求,因为还不能撕破与金国“叔侄”关系的面纱,万一酿成外交灾难,可以让使者个人承担,朝廷尚有回旋余地。可是,这无疑增添了范成大此行的难度。他隐隐感知,此行是有去无回了。 临行前,孝宗亲自召见他,说道:“朕之所以选择你,是因为你气宇不凡。听说大家都十分害怕这次出使,是这样吗?”范成大回答道:“臣已经料理好家事,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心中坦然,并不畏惧。”孝宗又是感动,又是伤感,说道:“这次并不是我方要完全撕毁协定,金国何至于要了你的性命?不过,像苏武一样被扣留北国受苦受难或许会有吧。朕心里也明白此行的危险,就实话对你讲,否则就辜负你了!” 皇上的抚慰,就是最好的饯行。就这样,范成大决然踏上了出使金国的征途。 范成大是闰五月起程的。渡过淮河,就到了金国地界。好一片中原故土啊,可是如今却沦于敌手,能不让人心痛吗?过宿州时,他想起了当时的符离之战。五更出城,鬼火满野,“狐鸣鬼啸夜茫茫,元是官军旧战场”,不由心中泫然。 每到一地,总是触景伤情。一进汴京,更是让他情不能自已。在“旧宋门”外,本是当年被称作“东御园”的宜春苑,可如今却是一片荒凉,到处是坟冢和狐獾的洞穴。想起唐代安史之乱后连昌宫的萧瑟,今日之宜春苑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连昌尚有花临砌,断肠宜春寸草无”,此情此景,能不使人起黍离之悲吗?站在州桥上,南望朱雀门,北望宣德楼,都是当年的御街,可是二圣何在,朝廷何在啊!这时,周围的人认出了范成大一行,原来是故国的使者,都倍感亲切,围拢来问长问短,说是盼着光复的一天。范成大激动万分,更觉无颜对中原父老——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 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一腔孤愤,更加坚定了范成大此行的决心——绝不能辜负朝廷的重托,不能有辱使命。到邯郸城南,经过蔺相如墓时,他借诗言志,道是:“兹行璧重身如叶,天日应临慕蔺心!” 身在金国,面对金国的外交接待人员,范成大不卑不亢,神情自若,显示出汉使必要的威仪。他的风度,博得了金人的好感,以至于金国有人因为仰慕范成大的大名,也要求模仿他戴巾帻。 到了燕山,范成大秘密拟就要求改变受书仪式的奏章,等着金世宗接见。上殿那天,他把奏章藏在袖中。金国是虎狼之邦,可是范成大的内心是强大的,充盈着浩然之气。所以,上得殿来,并不胆怯,而是声情凛然,言辞慷慨。他先递上国书,表达宋廷之意。金国君臣认真倾听,例行外交礼仪。这时,范成大突然上奏道:“两国已经交好,结为叔侄关系。可是,受书的礼仪与此不相称,我有疏上奏!”于是,取出笏板递上奏疏。金世宗大吃一惊,因为这是违反外交礼节的。他很不高兴,说道:“这里难道是你上疏的地方吗?”几个近身大臣则用笏板硬地标示他起来。范成大跪立不动,神色肃然,说:“这封奏疏如果不能送达,我宁愿死在这里!”当此之时,金邦上下,虎视眈眈,朝堂之上,气氛凝重。左右大臣有的怒目而视,有的大声呵斥,有的要拉他下去,太子甚至说:“宋使无礼,以下犯上,推出去斩了!”幸亏有人阻止了这一动议。范成大面对金人的虎啸狼嚎,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有那么一刻,他的眼前似乎浮现出皇上下榻迎书的屈辱,遗民泪尽胡尘的痛苦,蔺相如完璧归赵的大智大勇。他就这样屹立着,壁立千仞,生死以之,仿佛一个逼视敌手的剑侠,只等着对方的屈服。眼看就要酿成外交僵局,金世宗示意了一下,左右退下。范成大的名士气节,使他感到棘手,看来想通过威吓使他屈服是不可能的。金世宗的内心也在不断权衡利弊,为了不致太尴尬,他使了个缓兵之计,命人先把范成大“送”回馆舍。 第二天,守卫的差吏私下告诉范成大,有人主张要把他留下——扣留使者,甚至把他杀了,这在历史上并不鲜见。范成大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可他并不后悔,就如曾子所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此番出使,本身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自当坚守立场,不辱使命。这时,他想起了苏武。当年苏武手执汉节,北海牧羊。匈奴说:“羝羊生奶,方允回来。”苏武不为所动,矢志不渝,白首始归。今天,我范成大愿做苏武第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万里孤臣致命秋,此身何止一沤浮。 提携汉节同生死,休问羝羊解乳不! 也许,是范成大的凛然正气触动了金世宗的正义感;但更可能的是,金世宗也不想把宋金关系搞僵,因为当时谁也没有绝对的力量战胜对方,两国处于战略平衡状态,金国没有必要先摊牌。于是,金世宗以退为进,派人到馆舍接受了范成大的奏疏,并给予回复,让他带回宋廷。 此前,宋廷也曾有人出使,却受尽屈辱,狼狈而回。 本来,这是一次更加艰难的出使,而范成大却出色完成了外交任务,全节而归。他不畏强虏的胆略和慷慨豪迈的辞气,不仅使金国朝野震动,也维护了宋廷的尊严——这使他获得了敌对双方的一致赞扬。 虽然,宋朝的两点要求,金世宗一条都没有答应。但是,这已不是一个使者所能左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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